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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多武侠小说「金庸为什么可以写出那么厉害」

时间:2024-01-15 08:36:36 来源:搜狐

转眼金庸先生已经逝世一年,他的好友倪匡曾说:“哪里有中国人,哪里就有金庸的小说。”此言不虚。但到底是什么使得金庸所建构的武侠世界能受到国人的一致欢迎?这个问题恐怕要从他的文本中去分析,哈佛大学中国文学教授田晓菲认为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便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灵活运用”。

以下内容节选自田晓菲《留白:秋水堂文化随笔》,由理想国授权发布:

金庸武侠小说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灵活运用——对此我姑且名之为“文化拼盘”。金庸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具有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的所谓文化典型性格,比如说威严但是心地慈悲的方丈,相思深重的少女,为了金钱或权力而失去理智的贪婪之徒。

小说中的很多副题都和传统的佛教或道教的价值观遥相回应,比如说武功的最高境界往往只是在无意中得来,而不是由于有意识的贪婪追求;一个诚实天真的年轻人,不一定有天生的聪明,甚至在世人眼中可能是憨厚得过了头而近于“痴傻”的,却偏偏能够“得道”;上乘的剑术不在于掌握了所有的招数,而在于到达“无招”的境界——因为任何有形的招数总有被破解的办法,但是没有招数、超越了教派的剑术却无人可以战胜;在一种意识形态和另一种意识形态之间,甚至在善与恶之间,作此是彼非的价值判断是很危险的,因为这种抽象概念之间的争执可能导致狭隘的视界并滋生偏见;归根结底,众生都是受苦者,需要的是广大的同情而不是仇恨。

至于金庸小说中的情节,很多都能令人联想到传统的志怪故事或者明清的笔记小说。此外,还有许多对佛经、道藏、老庄的引用,涉及诗词曲赋、琴棋书画的段落更是俯拾即是。金庸最精彩的作品之一《天龙八部》,题目就来自佛教典故,与贯穿此书的佛教主题相互呼应。

通俗的东西,如果我们仔细加以考察,往往发现它们原来竟然源远流长,因为人们的集体文化记忆是一股强大的潜流。

94版《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朱茵饰)

再比如《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回,黄蓉往求一灯大师治伤,途中被一灯号称“渔樵耕读”的四大弟子拦截,其中“书生”没有与黄蓉比武,却提出和她斗智。书生给黄蓉出的考题,包括诗谜和出句求对。

字谜诗的谜底是“辛未状元”,颇为自得地暗示了自己的出身来历。他出的第一个上联“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更是再次影射自己,因为他当时正是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的;黄蓉针锋相对的下联“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因此有效地讽刺了书生的骄矜。

至于她随即以“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回应书生所出的“琴瑟琵琶,八大王一副头面”,书中则明言其实黄蓉曾经在很早之前从父亲黄药师那里听说过这个在民间流传的“老对”。书生以为是“绝对”,因此用它相难,但是黄药师早已在多年以前想出了下联,“四小鬼”云云本是和当时自己的四个弟子开玩笑,此时被黄蓉移用,却恰好戏弄了包括书生在内的“渔樵耕读”四人。

最后,这场活泼的斗口以黄蓉再次对书生机智的回答结束:当书生根据孟子“男女授受不亲”的教导,批评黄蓉不应该让一个男子背负在身上的时候,黄蓉反驳说,孟子自己在道德上也并非无懈可击。她引述了父亲作的一首诗,诗中挑剔这位儒家圣人忽略了正统的周天子,求仕于各个诸侯国。书生大失面子,对黄蓉心悦诚服,只好放她过去。

这一章里的文字游戏以及黄蓉引用的诗作,不是金庸本人的发明,而是他博学征引的结果。其实它们都是中国古时流传的掌故,明朝作家冯梦龙曾把它们收集在《古今谈概》,但是原本互不相关的故事如今却被天衣无缝地融入了小说的叙事框架,而且还被赋予了十分对景和贴切的上下文。那首指斥孟子的七言诗,被作者归功于黄药师,尤其是一个精彩的安排——黄药师被描绘成一个所谓“非汤武、薄周孔”的“邪门”人物,作这样调侃孟子的诗非常符合他的性格特征。

03版《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曹培昌饰)

金庸在给他发明出来的种种武功招数命名时,也往往从中国古典文学之中寻找灵感,而且把这一过程转移到他的小说人物身上。

在《神雕侠侣》第二十回中,年轻的男主人公杨过就是从魏晋之交的作家嵇康的诗歌之中得到启示,自创了一套剑法。嵇康曾写了一组四言诗《赠兄秀才从军》。杨过创造的剑法,每一招式都与其中的一行诗句契合,比如下面引的组诗之九: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杨过后来与绝情谷主激战时,一边吟咏上面所引的诗句,一边源源不断地使出他根据诗句发明的剑招,意态很像法国十九世纪的话剧《西拉诺·德·波杰拉克》里面的男主角在决斗时,一招一式常常伴随着对敌手的讽刺嘲弄,唯一的区别就是杨过并没有侮辱他的对手,他只是要向在一旁观斗的心上人小龙女展示他潇洒的剑术而已。

95版《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李若彤饰)与杨过(古天乐饰)

种种一切,极为符合小说中塑造的杨过之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这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例子,但是从中可见金庸小说的魅力之一,便在于对中国读者深深积淀的文化记忆的呼唤。

所谓文化拼盘,或者文化百衲衣,不是说简单地把各种传统文化和文学因素机械地拼凑在一起,构成一盘大杂烩。一个成功的文化拼盘所需要的,是富有创造性的糅和、改造与重建,使得读者在目睹熟悉的材料被重新组合和编织的时候,既体会到具有特殊背景知识的“圈内人”的快感,又有一种新鲜感。

《天龙八部》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天龙八部》的历史背景设在北宋,正当契丹的力量日益强大,对宋王朝形成日益严重的威胁之际。

97版《天龙八部》 中的三兄弟

段誉,西南边境大理国的王子,因不满父亲命他学武而离家,牵缠进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冒险之中。

萧峰,生于契丹,长于大宋,则必须揭破他的出身之谜,并面对他的个人困境:在民族矛盾越来越严重的形势之下,到底是屈服于他对大宋汉人的感情,还是忠于他自己的种族。

虚竹,一个虔诚的小和尚,少林寺老僧的私生子,不仅要解决父母亲的身份揭示给他带来的心理震动,还必须不断抵御种种违背了他的信仰和佛家规矩的诱惑。

在叙述这三人如何分别解决他们与各自的背景所发生的矛盾的时候,作者巧妙地把几种不同的通俗小说文体融和在一起,包括历史小说、武侠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在一个热爱戏曲的文化里,人物的性格类型常常和外在的体貌特征联系在一起,就像是京剧脸谱代表了不同的角色一样。

因此,当萧峰首次出现的时候,他的“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四方的国字脸”和魁伟身材,他的豪放举止,甚至包括他面前的饮食——“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无不是传统的象征符号,显示出他是一个典型的“绿林好汉”,甚至好像直接来自公认为武侠小说鼻祖的明朝小说《水浒传》。

另一方面,段誉,一个生着“俊秀雪白”面孔的青年,出场之时全然不会武功,但是熟读儒、释、道经典,分明符合一个才子的形象。第一卷第一回的题目“青衫磊落险峰行”,其中“青衫”二字也是书生的传统指称。

他的举止言谈与极端阳刚的萧峰相比未免有些女性化,而他对少女王语嫣专心一意的爱慕则时时近“痴”,再加上他对政治权力和地位,甚至对武功也全都不放在心上——所有这些,都令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

03版《天龙八部》中的段誉(林志颖饰)

《天龙八部》的有趣之处不在于它从以往的通俗小说作品里广泛地借鉴,而在于它把不同小说体裁的内在因素并排放在同一个层次上,使得每种小说类型所特有的价值观和传统两两相映。

绿林好汉照规矩是不能陷入情网的,也不应该把儿女私情看得太重,而且,尤其应该避免爱上他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女子,以免得到一个施恩望报、假公济私的坏名声。但是萧峰不仅爱上了一个他救的少女,而且在她死后悲伤万分,发誓终身不娶。

段誉,一个典型的才子型人物,则被抛入险恶的江湖,歪打正着地掌握了最高境界的武功,而且,非常“不典型地”和萧峰一起痛饮了四十碗烈酒,和萧峰成了结义兄弟(萧峰、段誉、虚竹三人的结义既是武侠小说里常有的情节,也是桃园三结义的遥远回声),后来题解是在萧峰身处险境的时候,表现出极大的“豪气”,和萧峰并肩对抗天下英雄。

一切“新”的东西,都必须有“旧”的做底子,没有原来的材料作为基础,“翻新”是不可能的。这些“原有的材料”,其存在不一定总是十分明显,它们静悄悄地然而又是强有力地运作着,以千万种不同的方式幽微地提醒我们的注意。如果说现代生活好像一张织工不甚细密、但是色彩鲜艳诱人的伯卢奇壁毯,那么这张壁毯的经纬,便正是如此错综复杂地交织着这些新与旧/久的东西。

田晓菲 《留白:秋水堂文化随笔》理想国 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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