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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所涉及的戏曲剧目大致分三种情况

时间:2022-04-13 18:39:58 来源:

《红楼梦》里出现的戏曲剧目,大多有特殊的寓意,之前学界给予了一定的关注。归结起来,《红楼梦》里所涉及的戏曲剧目大致分三种情况: 一是在省亲、寿辰、节令、祭祀及丧事等特殊场合的戏曲演出; 二是小说中人物谈论、评论一些戏曲作品;三是小说人物在对话中说到戏曲作品中的台词和唱词。本文关注的是第一种情况,即戏曲演出活动。在演戏活动中,又主要聚焦于第二十二回里小说人物“点戏”这一情节以及所点戏的内容和意义。拟探讨两方面问题: 其一、以薛宝钗和王熙凤两个人物在家庭酒宴上“点戏”这一情节为中心,据所点剧目讨论剧作内容与点戏者性格上的内在关联,进而探讨著者通过点戏这一情节在人 物刻画上的深细用心。其二、她们所点的戏均是清代中期剧坛的流行剧目,因此,这些剧目在《红楼梦》里出现,对研究这些戏在康熙至乾隆年间的流行状况具有不可忽视的资料价值。文中亦对第二十二回所涉及的戏曲折子戏在清中期的流行情况、对其不同流行文本的特点、流行文本与《红楼梦》里所录曲词的差别及优劣等问题作分析。

一、

《红楼梦》里,薛宝钗只是在贾母为她举行的生日酒宴上点过戏。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 悲谶语”,写贾母率众女眷给薛宝钗过十五岁生日。这天是正月二十一日,在荣国府举行的家庭酒宴上,薛宝钗作为 “寿星”前后两次点戏。酒宴的情境和氛围轻松适意: “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① 这段话描述生日宴会的地点、环境及参加者等情况,其中有一点应予以关注: 即那天演戏 没有用贾府自己的戏班,而是外请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这说明什么呢? 贾府的戏班是只演昆曲戏的,不演弋阳腔戏。而外请的小戏班,昆曲和弋阳腔都能演。弋阳腔(亦称高腔、京腔)一度在北京风行,称此小戏班“新出”,说明第二十二回描写的是弋阳腔时兴之际的情形。还说明贾母等人能欣赏这时兴戏班所演的大众化的、俚俗的弋阳腔戏。这反映了那天的生日宴会既郑重——专 为薛宝钗的生日外请了戏班,又轻松——戏班亦演时兴的弋阳腔戏。

薛宝钗点了《西游记》的一折戏之后,小说里写: “贾母自是欢喜。”过去研究者大多仅从薛宝钗善于迎合贾母的趣味这个角度去看薛宝钗点戏。的确,此回在写薛宝钗的生日酒宴之前,曾写到贾母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所以说,薛宝钗在生日宴会上首先点《西游记》折子戏,定然有迎合贾母的意思,但是应该注意到,此细节并非仅此一义。

看接下来的描写: 贾母看了《西游记》折子戏,“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凤姐点《刘二当衣》,也蕴含了作者的特定用意。《刘二当衣》与《西游记》折子戏虽都属热闹戏,却具有不同的艺术品质,两出戏形成对比。宝钗所点《西游记》折子戏,其“热闹”因以玄奘师徒去西天佛国取经的故事为背景,含有历史意蕴和佛家意趣;而凤姐所点《刘二当衣》,其热闹来自市井人物因钱物琐事而起的纠葛,纯是市井趣味。再者,《西游记》折子戏是昆腔戏,其中不少曲词沿袭杂剧《西游记》的文词,较古雅;《刘二当衣》是弋阳腔戏,现在能看到的晚清抄本如车王府藏曲本《刘二当衣》,曲词吸收了诸多民歌杂曲,与《西游记》折子戏风格有差异。按理说,薛宝钗未必不知道贾母“更喜谑笑科诨”的戏,但她不会点《刘二当衣》,这是她的性格及审美情趣使然,这也说明作者写宝钗点《西游记》折子戏有其深意。

《红楼梦》里写明,薛宝钗点的是“一折”《西游记》,不是整本《西游记》。于是人们会想,宝钗点的是《西游记》里的哪一折戏呢? 遗憾得很,这是个无法下定论的问题。不过,根据小说描写的贾母的喜好,以及那天所请小戏班的特点——能演时兴的剧目,再结合清代康熙至乾隆前期流行的《西游记》折子戏的情形,可以作些推断。这里主要以戏曲折子戏选集《缀白裘》② 和叶堂所编昆曲清唱曲谱《纳书楹曲谱》两部书为依据,因为这两部书收录了大量清初至乾隆年流行的昆曲折子戏和部分“杂戏”或称“时剧”剧本或曲词,影响很大;而且从刊刻时间看,《缀白裘》的各种版本多刊刻于乾隆中期,《纳书楹曲谱》刊刻于乾隆五十七 (1792) 至五十九(1794) 年,它们收录的是长期流行的剧目,两部书所反映的戏曲折子戏流行情况,与《红楼梦》描写的故事背景在时间上大体吻合,故而可以与《红楼梦》中描写的戏曲演出剧目相佐证。这两部书收录的《西游记》 折子戏除去重复,共计十三折,分别列于下:

《纳书楹曲谱》共选录十三折:

《北饯》(正集卷二,题选自《莲花宝筏》)

《回回》(续集卷二,题选自《唐三藏》)

《撇子》、《认子》、《胖姑》、《伏虎》、《女还》、《借扇》(此六折戏续集卷三选,题选自《西游记》)

《思春》(外集卷二,题出自《俗西游记》)

《饯行》、《定心》、《揭钵》、《女国》(此四折补遗卷一选,题出自《西游记》)。

《缀白裘》的印行在《纳书楹曲谱》之前,其中所选三折戏应是《西游记》里最为流行的折子戏。这三折戏《纳书楹曲谱》均收入。按前后顺序,《北饯》在《纳书楹曲谱》所选《西游记》折子戏里排第一,收在“正集卷二”;《回回》排第二,收在“续集卷二”;其他收在“续集卷三”、“外集”及“补遗”等。叶堂是乾隆年间苏州的著名曲家,《纳书楹曲谱》编撰特点是“不分宫调,专注工尺,但供唱曲之用,非为制曲之用也”③。对编选的动机和目的,叶堂自有说明:“俗伶登场,既无老教师为之按拍,袭缪沿讹,所在多有,余心弗善也。暇日搜择讨论,准古今而通俗雅,文之舛淆者订之,律之未谐者协之。”④可知《纳书楹曲谱》的编撰,是鉴于当时许多流行的戏在“俗伶”不断演出的过程中将音词弄错、以讹传讹的情况,意在为这些戏正字正音正律。大体说来,收入“正集”的是最为流行的戏。例如《长生殿》中的许多折子戏在乾隆年间很流行,《纳书楹曲谱》“正集”四卷选录《长生殿》二十四出戏,《长生殿》中最常演的折子戏均在其中,此卷的目录后有段小字注,说明著者对《长生殿》折子戏选录的考虑:“第恐爱歌《长生殿》者其愿未厌,且世少别谱,故正集中不入选者,仍录入续集中。”⑤其后,续集卷一又收录了七出《长生殿》折子戏。此可见叶堂选录曲作的大体原则,最流行的戏录入正集,续集、外集、补遗等所录次之。

先看《缀白裘》所收《西游记》的三折戏:《认子》写江流与母亲失散十八年后相逢,剧情基调悲愤伤感,也即并不“热闹”,故而那日荣国府所演不会是这出戏。《北饯》写“大唐师傅往印度求取三藏金经”,从长安出发,众将军如杜如晦、程咬金、尉迟恭等奉皇帝命到十里长亭饯行,“军民百姓”亦赶去看热闹。玄奘和众人赞扬尉迟恭“南征北讨,定下六十四处烟尘,擅改一十八家年号”⑥的业绩,尉迟恭大谈当年他在“御果园”威吓住李建成和李元吉,“救驾”成功的荣耀。这折戏可称热闹,但不太轻松,故宝钗亦应不会点。《回回》写玄奘去往西天途中路过“回回国”,小回回和老回回迎接和送别。情节嬉笑热闹,如老回回念经,担心接玄奘的路上“狼虫虎豹甚多”,让小回回陪伴,小回回打趣说狼来了,吓唬老回回。送走玄奘一行后小回回自己害怕狼追来,狂奔回寺庙等等。根据剧情,这三出戏中薛宝钗最可能点的,笔者认为是《回回》。其剧情轻松诙谐,适合那天家宴的气氛。

徐扶明先生《〈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一书中认为薛宝钗点的可能是《胖姑》⑦。《胖姑》的清代演出本源自元末明初杨讷(字景贤)杂剧《西游记》中第二本第六出《村姑演说》。写唐代玄奘出发西行那天,一位住在长安城外村庄的胖姑娘,看到僧徒一行人从村边走过,回来向人描述僧徒的形象穿戴等,用词滑稽,憨态可掬。《缀白裘》没有收录《胖姑》,应是当时这出戏不如《回回》等流行。徐扶明先生引述洪昇作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的《〈太平乐事〉杂剧题词》,说明洪昇生活的康熙年间,《胖姑》这折戏受到洪昇等文人的注意⑧。细读洪昇的文字,此看法似不甚准确。洪昇《〈太平乐事〉杂剧题词》中称赞曹寅《太平乐事》杂剧对京华上元节时各色人等描写生动,言“其传神写景,文思焕然,诙谐笑语,奕奕生动。比之吴昌龄《村姑演说》,尤错落有古致”⑨。从文意看,洪昇是将曹寅《太平乐事》杂剧与杂剧《西游记》中《村姑演说》一出戏相比较,认为二者均写民间人物情态,都长于“诙谐笑语”,而《太平乐事》更胜。随后又将《太平乐事》与汤显祖《紫钗记》里写“元夕”的两出戏相较,洪昇应是着眼于文学剧本,似不能说明洪昇关注了舞台上演的《胖姑》,尽管昆曲折子戏《胖姑》与杂剧《西游记》里的《村姑演说》从曲牌到曲词很接近⑩。

笔者注意到,《纳书楹曲谱》所选《胖姑》题下注曰:“首曲【豆叶黄】其音不雅故不录。”(11)可知那时舞台上流行的《胖姑》,在叶堂眼里第一首曲其音不雅。以致他甘愿让《纳书楹曲谱》所录《胖姑》不完整,也不录第一曲,从第二首曲词录起。贾府那天请的是时兴小戏班,如果演《胖姑》,必然会按流行的模式演。以薛宝钗的欣赏品位及行事特点,应是会顾及所点戏其音其词的雅驯。这一点,据她之后又点了《山门》这出热闹又不失典雅的戏可资佐证。推测那天所演是《回回》的原因有二:其一,《回回》中的两个喜剧人物——大小“回回”都是僧人,那天家宴上后来又演了《山门》,其主角鲁智深亦是和尚,这些与二十二回后面的情节——薛宝钗“谈禅”相呼应。前人也注意到薛宝钗两次点的都是写和尚的戏,但关注点均是“和尚戏”寓言贾宝玉的结局。如晚清一评批本《红楼梦》在宝钗点了《山门》情节上有眉批曰:“《西游记》是和尚戏,《五台山》又是和尚戏,宝钗可谓有缘于和尚者矣,兼以直射宝玉之结局。”(12)另护花主人评:“宝钗点《醉闹五台山》,念出[寄生草]一曲,分明是宝玉后来避入空门样子。”(13)均关注的是和尚戏和贾宝玉的关系,没有考虑薛宝钗的思想性格因素。其二,《回回》的流行文本文辞诙谐,但不涉低俗,还属文雅。乾隆初年张照编撰宫廷用连台本戏《昇平宝筏》,第十八出“狮蛮国直指前程”当是改编自民间流行的《回回》,只是将文辞改得较雅正。举第一首曲词[回回曲]为例,《缀白裘》中《回回》为:“回回回回把清斎,饿得饿得叫奶奶。眼睛眼睛凹进去,鼻子鼻子堆出来。”(14)《昇平宝筏·狮蛮国直指前程》中此曲为[回回舞],第二句“饿得饿得叫奶奶”改为“虔诚虔诚顶礼拜”(15),其他相同。仅对比这一首曲文,便可看到流行文本虽俚俗,但未涉恶俗。再者,《回回》中的第六支曲子曲牌亦为[豆叶黄],被收入《纳书楹曲谱》,可知此[豆叶黄]曲未被叶堂视为不雅。

有意思的是,熟悉乾隆时戏曲折子戏流行情况以及了解《红楼梦》创作背景的人,似明了那天荣国府所演的是《西游记》的哪出戏。脂批《石头记》第二十二回,在薛宝钗“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句下夹批曰:“是顺贾母之心也”。(16)《西游记》的折子戏并非都热闹,当时应是为人所共知、不言而喻、热闹且十分流行的《西游记》折子戏,薛宝钗点的就是这出戏。

追究宝钗点的是《西游记》里的哪折戏不是目的,作上述推测实际上是想找到一个特殊的观察点——将薛宝钗的个性与所点戏的内容特点及其在当时流行情况三者结合起来进行考察,以期更深入地理解《红楼梦》著者倾注在“点戏”这一细节描写里的心血——据此透视著者刻画薛宝钗这一人物的精细程度,以及对情节铺述、细节连缀的缜密程度。

二、王熙凤点弋阳腔谐谑小戏《刘二当衣》

《刘二当衣》源自明代沈采《裴度香山还带记》第十三出《刘二勒债》。《还带记》作于明正德至嘉靖初年(17),是昆腔剧本。六七十年之后,胡文焕编选《群音类选》(18),收录了《还带记》中的十二个折子戏,其中《刘二勒债》一折即为《刘二当衣》这个谐谑小戏的源头。《群音类选》所录《还带记》中的十二个折子戏均收在“官腔类”,可知万历年时《刘二勒债》为昆曲折子戏。

到了曹雪芹的时代,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刘二勒债》变成了《刘二当衣》(后来常作《刘二扣当》或《扣当》),从写裴度故事的传奇里的一出戏,变成了独立的短剧。《扣当》里的主人公刘二是个开当铺的小商人。剧情写裴度家急需用钱,遣家仆裴旺来刘二的当铺当衣服。刘二因裴家曾欠他钱,便想把衣服扣下抵前债,不付钱给裴旺。但他不直说,而是不断和裴旺打哑谜、装傻耍赖。《刘二当衣》用嘲弄的笔调描写刘二怕吃亏、想占便宜的心理,嬉闹笑乐贯穿全剧(19)。总之,《刘二当衣》的特点是表现市井平民的生活情境及谐谑意趣。

《红楼梦》所描写内容的现实背景大体在康熙年间至乾隆前期,据现有的材料看,那时剧坛流行的《刘二当衣》已不是昆腔戏,而是弋阳腔戏。李光庭《乡言解颐》中说到乾隆末年至道光年间北京地区流行的戏曲剧种交替变化的情形,提到一些民间的弋阳腔艺人及流行剧目。李光庭是乾隆晚期至道光年间人,他目睹了“高腔”(即弋阳腔)在北京地区由盛到衰的过程,甚为感叹。其曰:“言府言官(原注:京班半隶王府,谓之官腔,又曰高腔),节奏异乎淫曼。无奈曲高和寡,六十年渐少知音;人往风微,寻常辈难为嗣响。……黎面目难邀顾盼,老排场不合时宜。几人尚在,一部仅存。慨息京班,追思里曲。则有市庙酬神,秋田报赛。”(20)《乡言解颐》前有作者作于道光三十年的《题句》,落款曰“时年七十有八”,知李光庭是乾隆三十七年(1772)生人,此书是这位八十老叟所记故迹旧闻。所言高腔(弋阳腔)在北京衰落的情形,应是嘉道年间的情况。作者叹惜王府的高水平“京班”已不存在,但民间酬神秋赛时还有弋阳腔演出,且不乏好的民间艺人。《乡言解颐》记:“王成子之《刘二官扣当》,稍逊熊儿;尹多儿之《乡里婆探亲》,不输鱼子。云烟过眼,高下在心。”(21)此处说到王成子演《刘二官扣当》比熊儿稍差,其间传达了如下信息:《刘二扣当》这个高腔戏当时常有不同的艺人出演,已然成为观者比较评议艺人演技高低的一个关注点,可知它很是流行。

《刘二扣当》不仅在民间流行,在王府以致宫廷都是常演的剧目。清代宫廷里有演《扣当》的记载。记录清代宫廷演戏的档案,有的专录戏目,有的记载演戏的日期、剧目、艺人、赏赐情况等。据现存戏目档案看,时间较早的、大概抄写于乾隆二十五年的《穿戴提纲》“昆腔杂戏剧目”中即有《扣当》名目(22),其他如《内学昆弋戏目档》(23)、《昆弋腔杂戏目录册》(24)、《昇平署乐谱目录》(25)、《故宫所藏昇平署剧本目录》(26)等戏目中又都没有《扣当》名目。不过,据第一历史档案馆藏记录清宫廷演戏情况的档案《恩赏日记档》记,道光、咸丰年间,《扣当》在内廷仍不时上演。例如道光十六年(1836)十二月二十九日、咸丰三年(1853)八月初六、咸丰八年(1858)正月十九、四月初一等日子,演出戏目里均有《刘二扣当》。也即相当长的时间里,清代宫廷里演戏都有《刘二扣当》这个戏。另外,蒙古车王府所藏曲本中,亦有《扣当》(27),并且注明是弋阳腔剧本。

根据这些记载,加上《红楼梦》写那天荣国府所请小戏班能演弋阳腔戏,可以判定凤姐所点《刘二当衣》是弋阳腔戏。确定这一点,进而想说明的是,弋阳腔戏的风格原本就比昆曲俚俗,且通常比昆曲戏更热闹。脂批《石头记》第二十二回,在“就贾母院内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句后批注曰:“是贾母好热闹之故。”(28)此应是针对所请小戏班能演弋阳腔戏而言。归结起来,《刘二当衣》的“热闹”,一方面体现在它表现市井人物生活中的纠葛、描画市井情态颇为生活化;另一方面,它虽是弋阳腔戏,但穿插当时流行的其他地方戏剧种的曲调曲词和民歌小曲,“谑笑科诨”贯穿全剧。总之,《刘二当衣》虽然内容俚俗、风格谐谑,但是时尚且无伤大雅。所以,皇宫王府都常演。这样看来,《红楼梦》写荣国府为薛宝钗过生日时演《刘二当衣》并不奇怪。并且,这一情节为当时贵族厅堂里演出《刘二当衣》增添了一个佐证。

从小说的人物刻画看,其精到之处在于,这个戏由王熙凤点,正符合她的性格和风格。王熙凤是个应对敏捷、善于言辞的人,但她的谈吐透着一种“世俗”。对她的谈吐风格,薛宝钗的一段话说得颇为精辟:“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世俗取笑。”这主要指王熙凤在贾母及众亲戚面前侍奉应酬时的言谈特点。王熙凤善于自我表现,长于应对,尤其在贾母等长辈面前谈笑凑趣,挥洒自如,深得贾母喜爱。不过,即使是这类场合,她的奉承凑趣也脱不开“世俗取笑”,其他场合可想而知。王熙凤的“世俗”有其性格基础,对这一点,李纨的一次谈论有画龙点睛之效果,给人印象深刻。起因是贾探春起诗社,请王熙凤作“监社御史”,凤姐马上猜到了探春等的意图,说:“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探春一开口,王熙凤马上想到的是钱,随后她说了一番话,大致是说李纨月钱比别人都多,却舍不得拿出来和姑娘们起诗社,云云,还是说钱。由此引出了李纨的话:“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这段话虽似玩笑,却是透彻地说出了王熙凤的性格特点及行事风格:王熙凤对人行事功利实际、看重钱财,深谙人情往来和钱物交易之道。不过,作为荣国府“家务”的掌管者,她虽然精于算计,利用职权之便暗中放贷得利,但在众人面前,她又能做到对钱物的安排取舍大方妥当。这样,她头脑里和钱财相关的神经总是绷紧的,时时在“打细算盘”。她的这种“实际”和“世俗”反映在言谈中,免不了不时说出“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而且,她性格不宽厚,对身份低下的人“贫嘴恶舌”确实常有。总之,小说里一次又一次地点明王熙凤特有的“市俗”。王熙凤的这一特点,在她点《刘二当衣》这出戏这个看似不经意的描写中,又得到了强调和呼应。

三、薛宝钗点昆曲折子戏《山门》

在薛宝钗的生日宴会上,凤姐点过《刘二当衣》后,贾母又命林黛玉点戏,林黛玉点了一出戏,“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林黛玉、贾宝玉等七人各点了一出戏,即共七出戏,且逐一都演了,但作者并没有写明林黛玉等人点的是什么戏,也就是说这七折戏都被“暗场”处理了。这不仅见出作者轻重有别、浓淡相间的描写技巧,更重要的是反衬出凡所写明的剧目,绝非草草之笔,必有深意寓焉。

在演了黛玉等人点的戏之后,“至上酒席时”,贾母再次让薛宝钗点戏,这一次,薛宝钗点的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从薛宝钗随后念出的曲词看,此《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即是《山门》。《山门》是清初丘园的传奇《虎囊弹》里的一个单出,是有名的昆曲折子戏,在清代一些记载中也写作《山亭》、《三门》等。丘园作传奇十种,今存四种,《虎囊弹》全本失传,一般认为仅存《山门》一折戏。笔者考察过,不止存一出,至少有两出“寄生”在《忠义璇图》里(29),不过,如果说《虎囊弹》因《山门》一折戏而传名,确为事实。《红楼梦》中对薛宝钗点《山门》这出戏描写得比较细致,是刻画薛宝钗形象的重要情节。薛宝钗点了《山门》,贾宝玉马上表示不喜欢,说:“只好点这些戏。”宝钗反驳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情节安排得好、曲词妙,说的是这出戏艺术上的优点。宝玉未被说服,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这次的回答,细化了她对这出戏的看法:“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此处夸赞〔寄生草〕“极妙”,就不仅是赞赏它艺术水平高了,也欣赏它的内容及意义。这实际说明,宝钗点《山门》不光着眼于热闹,不仅是迎合贾母的喜好,而是兼及她自己的兴趣爱好。

宝钗念出的〔寄生草〕曲词为:“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航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前人以及学界对贾宝玉喜爱[寄生草]这首曲词关注得较多。小说里描写宝玉很欣赏这首曲词:“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因为这首曲词、尤其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暗示了他内心厌世、出世的潜在苗头,与他最后的结局相呼应,所以受到重视。本文主要关注宝钗对这出戏、以及对〔寄生草〕的欣赏,探究其意义。

《山门》写鲁智深在五台山禅寺为僧,为没有酒肉而苦恼。一日下山闲逛,遇到卖酒的人,便要买酒喝。卖酒者不允,因其酒铺是禅寺长老的本钱,规定不卖给寺里的和尚。鲁智深费了一番口舌没能如愿,便将酒抢来喝光。然后醉醺醺地走到山亭,将山亭打坏。寺里的和尚远远望见,忙关上山门。鲁智深叫门不开,又将山门打坏。长老得知,令鲁智深马上离开,去往开封大相国寺。鲁智深离开时,唱了这首〔寄生草〕(30)。写水浒故事的《山门》的曲词,康熙、乾隆年间官修曲谱如《钦定曲谱》、《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太古传宗》等均未录。此处仍以《缀白裘》中的《山门》和《纳书楹曲谱》中《山亭》作为参照。《缀白裘》里《山门》属当时流行的舞台演出本,曲白俱全。鲁智深和卖酒人有很多对白,称得上是出热闹戏。戏里共有〔点绛唇〕、〔混江龙〕、〔山歌〕、〔油葫芦〕、〔天下乐〕、〔哪吒令〕、〔鹊踏枝〕、〔寄生草〕、〔尾〕九支曲子(31)。其中第三首〔山歌〕在小说《水浒传》里即有,由五台山的卖酒人唱,应是一首北方民歌。到了昆曲折子戏《山门》里,四句歌词加了些有吴地方言特征的虚词,如小说里原为“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起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32)。《山门》里变成“九里山前作战子个场,牧童里个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里个水,好似虞姬别霸子个王”(33)。这首〔山歌〕是《山门》里北曲套曲中的插唱小曲,非正规曲牌,故《纳书楹曲谱》正集卷二所收《虎囊弹·山亭》未录,只录曲词八首。《纳书楹曲谱》中的《山亭》,其曲词与《缀白裘》中略有不同,不同之处显然是把传唱中不尽通顺的曲词改得畅达准确。以第二首曲〔混江龙〕为例,《缀白裘》中为:“遥望着石楼山、雁门山、横冲霄汉;那清尘宫、避暑宫、隐约云霞。这的是莲花涌定法王家,说什么袈裟披出千年话?好教俺悲今吊古,止不住忿恨嗟呀!”(34)《纳书楹曲谱》中将“莲花涌定法王家”改为“莲花拥定法王家”,将“袈裟披出千年话”改为“袈裟披处有千年话”(35),等等。总观这出戏里的八首曲词,惟《寄生草》最有意蕴。

与《缀白裘》和《纳书楹曲谱》所录〔寄生草〕对比,可见出《红楼梦》中〔寄生草〕的特别之处。《缀白裘》中〔寄生草〕为:

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去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36)

《纳书楹曲谱》所录〔寄生草〕为:

漫拭英雄泪,相辞乞士家。谢你个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37)

先看前一曲文与《红楼梦》中的差异:“揾”变成“拭”、“相离”变成“相随”、“一任俺”变成“敢辞却”。二者孰优孰劣呢?同为“擦”的意思,“揾”显然比“拭”更古雅;第二句中的“处士”指介绍鲁达到五台山寺为僧的赵员外,故“相离”和“相随”均可通。但“相离”在文意上与后一句衔接更紧密,故更恰当;“一任俺”表现主人公放达随性的性情,表达的是主动的意愿;而“敢辞却”则包含被动、不得不的意思。显然“一任俺”比“敢辞却”更能表现主人公洒脱、随性的个性,在《红楼梦》里则更确切地表达了作者想揭示的贾宝玉和薛宝钗个性中的特定内涵。脂评《石头记》此〔寄生草〕后批注曰:“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38)当时舞台流行文本改“一任俺”为“敢辞却”,《缀白裘》和《纳书楹曲谱》所选《山门》(《山亭》)证实了这一点,脂砚斋极为不满这一改动,认为后文的“随缘化”接着“一任俺”才顺畅、恰当,也即言《红楼梦》所录曲词更优,是为的论。

《纳书楹曲谱》所录〔寄生草〕与《缀白裘》中相比仅有个别字相异,主要差别在第二句“相辞乞士家”。“处士”和“乞士”于鲁智深故事均能说通,但所指的背景不同。“处士”指未做官的士人,乞士是比丘的别称,一般指僧人。“相离处士家”指鲁智深离开赵员外家,“相辞乞士家”则指鲁智深离开五台山寺庙,接后面的“谢慈悲剃度莲台下”均可通。综上所述可说明两点:一、《红楼梦》中的[寄生草]是取自较《缀白裘》和《纳书楹曲谱》都早的文本,应是丘园原作或最接近原作;二、《红楼梦》保留了文学性较强、文辞较优的文本。

〔寄生草〕好就好在其曲外之意、“弦外之音”。鲁智深打死郑屠后逃亡,四处追捕声中,是赵员外和五台山寺长老救了他。所以他离开寺庙时伤感愧疚,在“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一句后,鲁智深有几句说白:“且住,想俺当日打死了郑屠,若非师傅相救,焉有今日?师傅吓!”此句后接唱词:“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以下数句曲词,表面写鲁智深作为僧人,了无牵挂、随性洒脱的状态,实际亦昭示了现实人生的一种可能性——跳出尘世的羁绊,任性而行。其精神依托可以是道家的超然物外、入虚静之境,也可以是佛家的“四大皆空”、凡事命定。正是〔寄生草〕中的这种“禅意”,引发了贾宝玉的“悟”,进而又引起林黛玉和薛宝钗“谈禅”。宝玉的“悟”,起因是宝钗生日那天看戏后,为阻止史湘云说出某小戏子像林黛玉的话,给史湘云使眼色,从而得罪了史、林二人,“落了两处的贬谤”。委屈郁闷的情绪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曲词恰好对了心思:无视这些纠葛、不在乎这些人的喜怒亲疏,不就解脱了吗?宝玉于是写了篇“偈”和〔寄生草〕,即所谓“悟了”。其实,那天贾宝玉在史、林二人那里碰了钉子后,首先想到的是《庄子》里“巧者劳而智者忧”等话,这些话正好说中了宝玉费力不讨好、劳而无功、自作自受的感受和处境,宝玉先想到凡事不去操心就好了,此即为脂评所言“道悟”(40)。后来因袭人劝说时有“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欢喜喜的”、“大家彼此有趣”等话,引得宝玉想到自己不被理解,没有“大家彼此”,进而“细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中的“趣味”,大哭起来,才提笔写了“偈”和〔寄生草〕,由“道悟”转到“禅悟”。内心的超脱之道从不管闲事变成跳出凡尘,此“移性”就厉害了。薛宝钗对贾宝玉写的“偈”和[寄生草]反应很强烈。因为深恐她点的《山门》、她赞赏的〔寄生草〕让宝玉“移性”,故将宝玉所写〔寄生草〕“撕了个粉碎”。可知,薛宝钗是深知《山门》及〔寄生草〕里的“禅机”的,而她很喜欢,这至为关键。她后来又举出关于南宗六祖惠能的“语录”,更说明她对佛理有所关注并有她的理解。这样,小说作者由宝钗点《山门》一折戏、激赏〔寄生草〕曲,到贾宝玉“禅悟”、宝钗“谈禅”,写出薛宝钗“知觉在先”。应该说,作者通过这些情节不仅表现了宝钗的渊博(过去人们很强调这一点),核心还是揭示了她性格的某种内蕴。

对于薛宝钗这个人物,以前谈论得较多的是她的世故、有心机的一面。即使是她性格里令人嘉许的特点——平和、沉稳、大度、忍让、不让人难堪等,也多被人理解为是圆滑、功利的表现。这里,我们换一个视角,从小说里反复写到的、薛宝钗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个特点,来观察她性格里的特殊内涵。《红楼梦》里,薛宝钗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知性、务实、各方面都出众。不过她的许多优长,大观园里的姐妹如探春、黛玉、湘云等能够在不同方面与她媲美。若论治理家务的识见才干,贾探春不弱于她;论锦心绣口、文情诗才,林黛玉可与她比肩;论性格的宽宏大量,史湘云亦有此禀赋。惟有一点为其他姐妹所无,那就是作为一个妙龄女孩,对修饰和愉悦自己的物品——大到贵重的陈设、奢侈的首饰,小到花儿、粉儿、玩意儿,都十分淡漠。这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个人喜好,但却是探微薛宝钗复杂甚至矛盾的性格特征的一个透视点。尤其是与她生日宴会所点的戏联系起来看,可以探寻此个人喜好中的精神底蕴。我们观察薛宝钗的这一个性时,可以不联系她做主帮史湘云安排螃蟹宴、送林黛玉燕窝等情节,也不联系她把自己的新衣服拿给金钏装殓等事情。她做这些事情的动因,无论解读为愿意与人方便、为他人排忧解难,还是看作她笼络人心、心存野心,总之表现了她对钱物舍得、出手大方、行事得体。按常理说,有皇商家庭作后盾,一个聪慧、识大体的人做到这些不算太奇特。

这里主要关注反映她内心真实喜好的情节。例如第七回写薛姨妈让周瑞家的把“宫里头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带去送给迎、探、惜姐妹和黛玉、凤姐戴,王夫人听了便说留给宝钗戴,薛姨妈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这是从母亲嘴里说出的薛宝钗的“古怪”秉性——从来不喜欢漂亮的饰品。第四十回写贾母、王夫人等带刘姥姥逛大观园,进到蘅蕪苑薛宝钗的屋子,屋里的情形是:

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这里描述薛宝钗的独特个性更为突出。“雪洞一般”概括了薛宝钗屋里陈设给人的第一观感。“土定瓶”、“数枝菊花”、“青纱帐幔”、朴素的衾褥,贾母首先看不过去了,引出王夫人、凤姐的解释,最后薛姨妈说出薛宝钗在家里也如此,说明薛宝钗确是从心里对奢华的物品淡漠、没有兴趣。前面描写了林黛玉和贾探春的屋子的陈设,作为比较和铺垫。在进薛宝钗的屋子之前,贾母一行人先看了潇湘馆黛玉的屋子。林黛玉屋里的陈设不像一般闺房,刘姥姥以为是某公子的书房。刘姥姥说:“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可知漂亮的摆设不少。贾母只说窗纱的颜色旧了,命给换下,没发表其他意见。接下来写探春住的秋爽斋,探春屋里有“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贴,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这陈设极有个性,亦不像想象中贵族小姐的绣房,“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如树林一般”,还有名人字画……足可称奢华、气派,像极为讲究的书房。对探春屋里的陈设,贾母没发一言,这很直接地对比出宝钗的独特。

小说里,描写强调宝钗这一个性的大大小小的情节和细节不少,例如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写史湘云送一枚绛纹石戒指给袭人,袭人告诉史湘云,日前她带给林黛玉、薛宝钗等人的戒指,薛宝钗已转送给她。此细节虽不显眼,但是对比出薛宝钗对首饰的态度与其他女孩不同。第五十七回写薛宝钗问邢岫烟裙子上的碧玉珮是谁给的,邢岫烟答是探春给的,薛宝钗说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一个碧玉珮引得薛宝钗讲了如此一番大道理,耐人寻味。她自谓从不戴那些“富丽闲妆”是家境不如从前、为了俭省,但她所言前后有矛盾——实际家里这些东西多得很,也即俭省并非因为奢侈品匮乏,需花大价钱去置办。那么,薛宝钗是在宣讲“从实守分”的生活观及简淡的审美观,认为秉持这些观念可从心理上备将来之不虞。这是薛宝钗自己解释对奢侈品及华丽妆饰淡漠的原因。细读小说里的相关细节,实际并不完全如此,如第六十七回写薛蟠从南方经营回家,给薛宝钗带了一箱物品,“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薛宝钗对这些东西“都不理论”,只是对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感兴趣。可见对一般女孩子喜欢的饰物及玩意儿,宝钗确是没有兴趣。诸如此类的情节和细节,都在强调薛宝钗同一个性特点,并且显示出,她的这一个性并非仅是崇尚简淡的审美观使然。

再回到本节的关注点——薛宝钗所点的戏、她所喜欢的《山门》、她所理解的佛理,与她对奢侈物品淡漠之间存在着隐约、潜在的联系。她对华丽物品的淡漠,很多时候是自然流露,并非像她自己解释的总是理性的举动。佛理的“空”,她很欣赏,但如贾宝玉所说,她并未“解悟”。尽管如此,她仍是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豁达和超然。若将此看作她思想意识的深层蕴含之一,就可解释她不吝惜钱物的行事风格、对钱物的超然态度;也容易理解人们常谈到的她性格的另一面——“无情”、“冷漠”——听到金钏投井、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她都无动于衷,“并不在意”,称是“前生命定”。即便是她哥哥即将远行——因挨了柳湘莲的打,没脸见人,要外出做买卖,薛姨妈一百个不放心——她也能冷静地劝母亲:“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前生命定”、“听天命”无疑与佛理不无关联。联系薛宝钗激赏《山门》里的〔寄生草〕,品味薛宝钗一贯的言谈行止,可以说“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正是她秉持的生活信条,只是以前人们似乎更多地看到,也更强调她“尽人力”的一面。

注释:

①《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02页。按:本文凡引自《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的引文均据此本,第300—310页。另,文中凡引《红楼梦》的原文,均自此本,不逐一出注。

②《缀白裘》的不同版本很多,据称明代末年就有名为《缀白裘》的戏曲折子戏选本。至清代,名为《缀白裘》的戏曲散出选本不断出现。本文据中华书局1942年排印本《缀白裘》,此本是汪协如以乾隆四十二年(1777)四教堂刊本为底本,参照另一版本的《缀白裘》以及《六十种曲》、《纳书楹曲谱》校订而成。

③王国维《曲录》卷六《曲谱部》,《王国维全集》第二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页。

④⑤叶堂《纳书楹曲谱自序》,乾隆五十七年刻本,第七册第一页、第九册第一页。

⑥《缀白裘》第八集卷三,中华书局1942年版,第117页。

⑦⑧徐扶明《〈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2、53页。

⑨洪昇《〈太平乐事〉杂剧题词》,刘辉校笺《洪昇集·集外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13页。按:《村姑演说》的书名号系笔者所加。徐扶明先生书中对洪昇题词的引文有误,漏掉了若干较为关键的字。

⑩洪昇《〈太平乐事〉杂剧题词》原文为:“柳山先生出使江左,铃阁多暇,含风咀雅。酌古准今,撰《太平乐事》杂剧,以纪京华上元。凡渔樵耕牧、嬉游士女、货郎村伎、花担秧歌,皆摩肩接踵,外及远方部落,雕题黑齿,卉服长髟僸佅兜离,……罔不罗列院本。其传神写景,文思焕然,诙谐笑语,奕奕生动。比之吴昌龄《村姑演说》,尤错落有古致。而序次风华,即《紫钗》“元夕”数折,无以过之。”按:洪昇言《村姑演说》为吴昌龄作,因为明刊杨东来批评本《西游记》杂剧题元吴昌龄撰。据孙楷第考证《西游记》杂剧为杨讷作,现学界从此说。

(11)叶堂《纳书楹曲谱》续集卷三,乾隆五十七年刻本,第十一册第一页。

(12)(13)冯其庸纂校订定《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58、472页。

(14)《缀白裘》九集卷一《回回》,中华书局1942年版,第7页。

(15)《昇平宝筏》第十八出《狮蛮国直指前程》,《古本戏曲丛刊》第九集影印本第二册。按:《昇平宝筏》第十六出《饯送郊关开觉路》应是改编自《北饯》、第十七出《胖姑儿昌言胜概》改编自《胖姑》等,均文字相近而更文雅。

(16)(28)《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第二十二回,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841、844页。

(17)《还带记》约作于1510—1530年间。

(18)《群音类选》刊刻于明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593—1596)前后。

(19)从折子戏《刘二勒债》到小戏《刘二扣当》的演变情况、二者内容上的差异以及《刘二扣当》的内容特点等,参见李玫《清代谐谑小戏与文人传奇的关系初探——以〈花鼓〉、〈扣当〉为例》(《河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六期)。

(20)(21)李光庭(瓮斋老人)《乡言解颐》卷三“优伶”条,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4、55页。

(22)因为《穿戴提纲》仅封面有“二十五年吉日新立”字样,没有年号,故对其抄写年代有不同看法。朱家溍先生先后持两种意见:一是嘉庆二十五年(1820),见《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穿戴提纲”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46页);二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见《清代戏曲服饰史料》(《故宫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四期,收入《故宫退食录》,北京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646—662页)。

(23)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抄本。根据其中所录剧目,此戏目应是抄于道光年间。

(24)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抄本。

(25)过录本,藏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

(26)《故宫周刊》1933—1934年连载。

(27)车王府藏曲本见于记载的抄写时间是咸丰五年(1855)。

(29)参见李玫《明清之际苏州剧作家研究》附录三《几点考辨》之三“丘园《虎囊弹》是否仅存《山门》一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265—273页。

(30)此出戏情节较小说《水浒传》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为简,小说里鲁智深醉闹了两次,戏里合二为一了。

(31)(33)(34)(36)《缀白裘》三集卷四《山门》,中华书局1942年版,第266、259、258、265页。

(32)《水浒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8页。

(35)(37)叶堂《纳书楹曲谱》正集卷二《虎囊弹·山亭》,乾隆五十七年刊本,第八册第一页、第三页。

(38)戚序本《石头记》第二十二回“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句后夹批,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856页。

作者简介:

李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原载:

《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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