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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的儿子「生于1899年:纳博科夫与他的同龄人」

时间:2023-11-12 08:35:03 来源:搜狐

◎叶兆言

1899年有点不同寻常,戊戌变法的第二年,激进的变法宣告失败,流亡在海外的康有为,组织了一个成不了任何气候的保皇党。这一年,甲骨文被发现,古老历史难解的谜团似乎有望解开。新世纪即将开始了,中国前途茫茫,世界日新月异。德国的欧宝公司开始生产汽车,意大利的菲亚特公司成立了,日本电气株式会社成立了。深受大众爱戴的体育方面,意大利的AC米兰足球俱乐部成立,西班牙的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成立。

很多文化名人诞生在这一年,著名的作家尤其多,中国诞生了老舍和闻一多,日本诞生了川端康成,美国海明威,俄国纳博科夫,阿根廷博尔赫斯,危地马拉阿斯图里亚斯。有三位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分别是海明威、川端康成、阿斯图里亚斯。有两人死于枪下,他们是海明威和闻一多。有三人自杀,海明威、老舍、川端康成。

阅读以上几位作家作品,我脑海里经常会短路,会跑偏,譬如阅读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当时的老舍,想到闻一多,想到这两位中国作家,想到他们某年某月正在干什么。毫无疑问,在1929年,已经三十而立的作家们,最早获得世界声誉的是海明威。这一年,《永别了,武器》轰动文坛,与他同年的作家都已开始写作,都发表了作品,都稍有名气,然而与如日中天的海明威相比,距离所谓世界性影响,距离一本书吃一辈子的成功,还得好好地熬一段日子。

这一年,《永别了,武器》轰动文坛,与他同年的作家都已开始写作,都发表了作品,都稍有名气,然而与如日中天的海明威相比,距离所谓世界性影响,距离一本书吃一辈子的成功,还得好好地熬一段日子。

就是在这一年,老舍离开了英国,在此之前,发表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连续三部长篇小说,他在西方更有点名声,恐怕还是与艾支顿一起翻译中国的古典小说《金瓶梅》。这套四卷本的巨著,拖到1939年才出版,是西方比较权威的一个译本。因为写小说,老舍开始为未来纠结,他肯定已爱上了写作这个行当,但是前途茫茫,对于能不能当一名职业作家,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在1929年,那些未来要进入文学史教材的大咖们,只有海明威是职业作家,可以靠着稿费衣食无忧。这一年,川端康成完成了成名作《伊豆的舞女》,真正开始走红,还得再过一段日子,要等田中绢代主演的同名电影拍成,《伊豆的舞女》在他生前共拍过五次电影,这是最早的一次。当时看不到文学前途的还有博尔赫斯,也出版了两本诗集,要说影响,还不如中国的闻一多。阿斯图里亚斯更是默默无闻,这时候正埋头撰写《总统先生》,这是一部基于现实,又绝对超现实的长篇小说,前后写了许多年,直到1946年才发表。一旦发表,立刻红了,为此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打下了坚实基础。

这一年,流亡在德国的俄国作家纳博科夫,作为文学新人,完成了一部叫《防守》的小说,这部小说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知道的人并不多。当时流亡在欧洲的俄国作家蒲宁对自己的老乡评价甚高,说:“这小子抓起一把枪,把整个老一辈包括我在内都干掉了。”蒲宁后来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即使没得奖,也是当时公认侨居国外的文学大师,他的话按说应该一言九鼎,然而这个广告并没有太大用处,纳博科夫离走红的日子,显然要比老舍和川端康成他们更加遥远,更看不到尽头。

作家成名向来是个说不清楚的话题,开始学习写作时,总是喜欢与那些文学大师比较,总是会在心里默念,与我年龄相仿的时候,大师们已完成了什么作品,获得了什么样的声誉。这种比较常常会让人灰头土脸,灰心丧气。譬如想到了托马斯·曼,二十六岁的托马斯·曼发表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一部在我少年时期非常推崇的文学名著,一部排行榜不应该忽视的作品,它似乎是设置了一个高度,让我觉得天才真是高不可攀。

1899年诞生的这些作家,风格各异、机会不同,与1875年出生的托马斯·曼相比,统统都可以看作是晚辈。在1929年,这些人还是刚走上文坛的青年才俊,十多年过去,到1946年,大家不再年轻,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作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结束,这时候,海明威仍然还是当红,还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小说家。阿斯图里亚斯的《总统先生》终于完成,终于出版了,他在文学上的寂寞时期即将到头。中国老舍也开始产生世界性影响,他的《骆驼祥子》不仅有了英译本,销路不错,还卖掉了电影版权,据说是“两万五千美金售与好莱坞名摄影师黄宗霑”,在当时,基本上属于天文数字。

从行情上看,老舍的处境非常说得过去,他人在美国,签证日期已到,正为要不要回祖国感到不知所措。这时候,最惨烈的是闻一多,竟然很快就被特务暗杀了,横死街头。博尔赫斯也好不到哪里,庇隆上台,新的市政厅告知,他已经从图书馆的第三助理馆员,升任国营市场的家禽及家兔稽查员,这显然是一种对文化人的羞辱,博尔赫斯愤而辞职。川端康成的日子同样不太好过,作为一名战败国的作家,国家乱成了一团,民不聊生,他个人的文学风格,只能是继续“哀愁”。

这时候的纳博科夫,为躲避纳粹迫害,移居美国已好几年,境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太坏。断断续续一直在写,并没有像蒲宁预料的那样,在文坛上大红大紫,气势汹汹把老一辈作家统统干掉。他每天抽四包烟,只睡四五个小时,在脏兮兮的小公寓里不停地写。纳博科夫完成了到美国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庶出的标志》,他的编辑很看好这位天才,写了热情的推荐语,说他“高超的英语散文驾驭能力,当今任何一个母语为英语的作家无有出其右者”。然而这捧场对销售毫无用处,书的印数很少,编辑本人很快也在出版社混不下去。

纳博科夫的文学狂妄,只能暂时表现在课堂上,既然他的小说不能养家糊口,选择学校栖身便是理所当然。他不得不给学生讲述俄罗斯文学,对托尔斯泰谈不上多喜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深恶痛绝。除了攻击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很多俄国大作家都没什么好话,譬如高尔基,譬如帕斯捷尔纳克。不只是对俄语作家,享誉世界文坛的小说家一样不入他的法眼,他不喜欢托马斯·曼,不喜欢福克纳,不喜欢纪德,觉得这三位是自己最讨厌的作家。他不喜欢司汤达,不喜欢巴尔扎克,不喜欢萨特,不喜欢詹姆斯,不喜欢劳伦斯。

早已步入中年的纳博科夫,处境与1929年在欧洲时相比,有了明显提高。他觉得自己能写小说,会写小说,不仅能用母语俄语来写,而且也能用英语创作。写出来就会有行家叫好,然而距离真正的职业作家,还是遥遥无期。他不得不靠教书糊口,在欧洲时教人打拳,教人打网球,有了皮肤病也舍不得花钱治疗,相比之下,他现在的生活似乎体面多了。有固定的教职,稳定的收入,稿酬也说得过去,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安下心来写作,内心变得更加焦虑。

我读研究生,为学好英文,开始看原著小说。第一本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接着是《永别了,武器》,然后便是《洛丽塔》。选择的理由非常简单,同时也想当然,海明威小说风格简洁,简洁意味着好读,纳博科夫是俄国人,他英语再好,也是母语之外另一种语言,通常觉得更容易阅读。实际效果显然不是这样,《老人与海》和《永别了,武器》有中文本,此前早已拜读。《洛丽塔》没有中文本,闻其大名,知道故事梗概,未见庐山真面目。通过阅读原著,最深刻印象是文字理解能力太重要,你的英文水平,决定了对作品的赏析效果,英文不行,文学理解便会大打折扣。

到1989年,终于看到了《洛丽塔》的中译本,我当时所在的出版社推出了这本书。据它的责任编辑鲁羊介绍,是国内的第一个译本。是不是第一不好说,事实上,就在这一年,同时出现了好多个译本。连买加上别人赠送,我顿时拥有了好几种,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漓江出版社的,还有河北一个出版社,再后来,又有号称未删节的最全版。坦白说,虽然有了这么多不同版本,我并没有做过太认真的比较。这一年,《洛丽塔》突然火暴起来,上海有本杂志叫《文学角》,出了一期“作家与读书专号”,苏童和格非谈的都是《洛丽塔》。

或许等待文学上的成功太漫长,差不多有二十年时间,纳博科夫不得不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教职。中国的老舍曾有过同样烦恼,因为对写作前途没信心,他把正在写的一本小说当作赌注,如果能够成功,就辞去教职,一门心思当作家。纳博科夫也在下这样的赌注,不止一次,一次又一次。在《洛丽塔》中,他既肆无忌惮,又如履薄冰,十分谨慎地避免可能引起异议的“脏字”,以免“不道德”的借口,害他丢掉教职这个不错的饭碗。

对纳博科夫,我其实谈不上有多痴迷,只能说是对他有兴趣,有非常强烈的兴趣。可以这么说,在1899年出生的几位作家中,对他最情有独钟。与其说喜欢他的小说,还不如说更喜欢他这个人,更喜欢纳博科夫走过的文学之路。具体到长篇小说,跟《洛丽塔》相比,我更喜欢《普宁》。他的一些短篇也是非常精彩,或者说非常独特,独特才是纳博科夫最迷人的地方。我知道绝对是种错觉,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目中最初的纳博科夫,完全不像《洛丽塔》中的亨伯特,更像一个不折不扣的“普宁”。先入为主常常不可避免,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纳博科夫的小说开始翻译到中国,当时刚创刊的《外国文艺》,是文学青年的《圣经》,连载了《普宁》。我们这一代人,都是通过《外国文艺》,通过《普宁》,对纳博科夫有了最初印象。

然后要再过十年,才是《洛丽塔》,我必须承认,通过原著,已接近了这本书,真正看明白弄清楚,真正走进这部小说,还是借助了后来的翻译。作为一个小说家同行,更有兴趣的不是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而是要看如何叙述这个故事。首先要看明白作者如何把一部犯罪小说,变成为犯罪辩护的小说,怎么做到“亨伯特是一个恶魔,而《洛丽塔》却又是道德的”。纳博科夫不惜让上帝成为自己的同谋,借老天爷之手,除去碍事的洛丽塔母亲。我猜想作者为如何清除障碍一定煞费苦心,洛丽塔是放在砧板上的羔羊,如何把这羔羊放在砧板上,必须做好精心的安排。如何解决第一次性侵,也是困难中的困难,技术在这里显得非常重要,多走一步,会变得下流,少交代一笔,小说就不够震撼。

《洛丽塔》故事并不复杂,但是小说的结构,像精彩棋局一样严丝合缝。纳博科夫不仅善于编故事,更为关键的,还有能力把违反公共道德的故事说圆满,把一个简单故事弄得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他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强调说:“当你认真阅读《洛丽塔》时,它是非常道德的。”亨伯特是“一个自负、残忍的恶棍”,却依然显得很“动人”。对于一个高超的小说家来说,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怎么说好故事,事实上,很多小说家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这也是纳博科夫经常会流露出愤怒和鄙视的原因。

具体到纳博科夫的同龄人,海明威是靠风格取胜的作家,他的文字简洁冷静,有点像中国楷书似的刻板;川端康成靠的是他的哀愁;阿斯图里亚斯靠的是他的超现实;而老舍先生呢,究竟靠什么影响世界文学,说不太清楚。也许世界文学要选择一个中国文学标本,要挑一个代表,结果就选到了他。相比较而言,纳博科夫产生的文学影响,尤其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要严重滞后。在1899年出生的作家中,他大红大紫的时间最晚。博尔赫斯的当红,以及产生的文学影响,相对也晚,也是到晚年,才获得越来越大的声誉,不过与纳博科夫相比,他毕竟早已当上了阿根廷作家协会的主席。

1954年,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洛丽塔》刚刚完成,连续被四家出版社退稿。这时候,纳博科夫五十五岁,仍然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正紧接着埋头撰写《普宁》,一部非常奇妙的杰作,他把其中部分章节寄给《纽约客》,期待得到认同,被无情地退了稿。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这是苦尽甘来的最后时刻,出人头地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临。运气这玩意总是让人琢磨不透,它真要来了,谁也拦不住。虽然姗姗来迟,纳博科夫终于一鸣惊人,世界文坛的地位开始奠定,而他在中国大陆文坛的走红,却还得再等待几十年。

纳博科夫从未参加过任何作家组织,他写小说,捉蝴蝶,痴迷蝴蝶研究,对蝴蝶的兴趣甚至大于文学。“文学灵感的快乐和慰藉,同发现蝴蝶的一个器官,或在伊朗或秘鲁山腰上发现一个未被描述过的蝶类的乐趣相比,就不算什么了”,“假如俄国不发生革命,也许我会把全部生命献给蝶类学,根本就不会写什么小说”。千万不要被这虚假的叙述迷惑住,纳博科夫想说的只是,写作冲动与捕捉节肢动物门鳞翅目蝶类的热情相似,而他恰恰是非常幸运的那个人,在文学和科学的世界,碰巧抓到几只艺术的蝴蝶。

纳博科夫的写作欲望,与生俱来,仿佛《洛丽塔》中亨伯特的“罗莉控”,根本不可阻挡。写作说到底就是一种欲望,一种欲望的实现,强烈的想写才是最根本。与同龄作家相比,他的写作欲望,他的写作能力,他的写作数量,他的写作质量,都可以名列前茅。尽管成名最晚,他的走红火暴,他的影响力,显然也更持久。他的学问更大,写作所涉及的领域,也更广泛更深入,他是同龄作家中,唯一经得起苛刻的学院派批评和研究的一位。

不妨把时间定格在1969年,此前一年,诺贝尔文学奖给了川端康成,再前一年,给了阿斯图里亚斯。至此为止,生于1929年的作家,有三位获奖。《洛丽塔》带来了巨大成功,从六十年代开始,纳博科夫的名字经常跟诺奖联系在一起,一次又一次获得提名。作为同龄人,他和另一位屡获得提名的博尔赫斯,完全有理由成为第四或第五位获奖者。这是纳博科夫最接近获奖的一年,诺贝尔奖公布前夕,因为已有太多暗示,纳博科夫夫妇接到一个来自瑞典的陌生电话,对方大声地喊着:“这里是斯德哥尔摩……”然后电话掉线了,一阵不断升高的期望过后,电话又接通了,只是一个要写论文的女子请求帮助。

纳博科夫的妻子是犹太人,1940年5月,他们夫妇逃离巴黎,德国纳粹很快就占领了这个城市。十九年以后,他们重返欧洲,轮船的图书室为了向纳博科夫致敬,竟然放着好几本他的著作。在日内瓦每家书店的橱窗,至少展示着三种语言的《洛丽塔》译本。《洛丽塔》不断带来红利,它拯救了纳博科夫此前写过的所有著作,也让此后创作的每一本书,都有了不错的销路。很显然,巨大成功必然也会带来伤害,结果就是大家只知道《洛丽塔》,只知道这一本书,纳博科夫一生的成就,似乎都淹没在这本书的海洋之中。

纳博科夫

多少年来,无数读者为《洛丽塔》喋喋不休,平心而论,它是一本非常不错的小说,无愧于世界名著,谈不上多下流,也未必多深刻。不同的人可以读出不同味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有一千个洛丽塔。转益多师,纳博科夫最值得留意的,是他的丰富性。拿他与同龄人相比较,拿《洛丽塔》与他本人的其余作品相对照,我们的视野可能会完全不一样,可以获得完全不一样的审美。

小说就是小说,过度解读,往往都可能只是貌似深刻。说到底,纳博科夫的文学之路,才是最有趣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励志故事,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都可以设想一下,自己是不是像他那样有才华。文学之路是曲折的,即使拥有纳博科夫那样过人的天分,熬到晚年也未必成功,谁都不能保证你有《洛丽塔》那样的运气。写作生涯是项艰苦的马拉松运动,首先要能够坚持下去,其次才看能拿到什么样的名次。不应该只是羡慕纳博科夫的运气,还要学习他的坚持不懈,学习他的坚韧。

选自《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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