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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攻略校对版「庶女攻略2k」

时间:2024-01-17 08:34:34 来源:搜狐

庶女攻略

人物表(不断更新中)

 罗家

罗老太爷(三年前已逝)

1、大房

大老爷:罗华忠

大太太:许氏(出身钱塘望族,父亲曾为礼部侍郎)

丫头:珊瑚,翡翠,玳瑁,落翘,连翘,杜薇,杜鹃

妈妈:许妈妈(钱财,人事),曹妈妈(厨房),姚妈妈(日常琐事)

江妈妈

大小姐罗元娘,嫁于徐令宜(永平侯),生子谆哥

大爷罗振兴,二十二岁中举,娶妻顾氏,生子罗家庥

妈妈:杭妈妈(顾氏陪房)

丫头:杏林

大姨娘:段氏(原为大老爷大丫头)

丫头:彩霞

二小姐罗二娘,3岁夭折

三小姐罗三娘,早产,嫁于大太太许氏庶出侄子,婚后3年病死,死时年18,无子嗣,过继妾室女儿

二姨娘:袁氏(原为大老爷大丫头)

丫头:彩云

二爷,出生2天后夭折

三姨娘:柯氏(原为大太太贴身婢女)

五小姐罗五娘

丫头:紫菀,紫薇,灼桃,穗儿,秋菱(生病出院)

四爷罗振声,个性软弱

丫头:地锦

四姨娘:杨氏(大老爷上司所赠)

十小姐罗十娘

丫头:百枝,九香,竹桃

五姨娘:吕氏(原为大太太贴身侍女)

十一小姐罗十一娘

丫头:冬青,滨菊,秋菊,竺香,辛妈妈,唐妈妈,琥珀(大太太送)

六姨娘:鲁氏(原为大太太婢女)

十二小姐罗十二娘

丫头:雨桐,雨槐,白珠,金珠,刘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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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房

二老爷:罗华孝

二太太:喻氏

四小姐罗四娘,嫁给余怡清

三爷罗振达,娶妻丁氏

六小姐罗六娘(夭折)

七小姐罗七娘

丫鬟:香蕓,木芙

大姨娘:王氏(二老爷母亲所赠),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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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房

三老爷:罗华义

三太太:柳氏(出身山西大户,父为内阁首辅)

五爷罗振开

六爷罗振誉

大姨娘:刘氏(柳氏的丫头)

八小姐罗八娘,夭折

九小姐罗九娘,夭折

前总管:牛安理(如今在杭州开绸布店)

儿子:牛锦(小儿子,在杭州)

长子(在镇江)

年龄(大太太进燕京拜寿那年为准):元娘(27),大爷罗振兴(25),四娘(22),三爷罗振达(20),五娘(19),四爷罗振声(16),七娘(16),十娘(15),十一娘(13),五爷罗振开(9),十二娘(8),六爷罗振誉(6),谆哥(5),罗家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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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

徐家

徐太夫人:

丫头:魏紫,姚黄,冬绣,小芍

大爷:出生不久,夭折

二爷:徐令安(病死)

二夫人:项氏

三爷:徐令宁(庶出),秀才,捐了正四品同知,没做官管理家中产业

夫人:甘氏(忠勤伯甘家庶子之女)

丫头:金蕊,秋绫

儿子:大爷徐嗣勤;三爷徐嗣俭

大小姐:徐令宸,当今皇后

永平侯:徐令宜

夫人:罗元娘

儿子:四爷徐嗣谆

妈妈:陶妈妈

姨娘:文氏(扬州文家嫡女,江南四大巨贾之一)

女儿:贞姐

秦氏(徐老妇人所指通房),生子以后升姨娘

儿子:二爷徐嗣谕

通房:佟氏(徐老妇人所指)

秋罗(罗元娘贴身丫头),生子夭折

五爷:徐令宽(18岁),御林军天策营任把总,正四品武官

夫人:孙氏(定南侯孙康的独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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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镇南侯府王家

大爷保大坊的弓弦胡同,四进的宅院(新买)

二爷城东的黄华坊老君堂胡同,四进的宅院(祖产),四娘,老君堂胡同附近

三爷仁寿坊钱唐胡同,三进宅子(三太太陪嫁)

荷花里----永平侯徐家,定国公郑家、威北侯林家

定南侯府孙家,红灯胡同

楔子

 罗府后花园的回廊里,十娘揪着十一娘的衣襟,满脸愤恨:“你给我脱下来!你给我脱下来!”小小的十一娘被揪得趄趄趔趔,大大的眼睛噙着晶莹的泪水,却嘴角紧抿,不发一言。

十娘身边的丫鬟碧桃和红桃,一个低头望着自己脚下的青石砖,一个侧脸望着台阶旁那株光秃秃的玉兰树,都装没有看见。

十一娘身边的丫鬟水苏看着就叹一口气,上前抱住了十一娘,笑着对十娘道:“十小姐,十一小姐没皮袄,几件棉袄都做得薄,这天气一冷,可不就连门都不敢出了。杨姨娘就把您的皮袄借十一小姐穿穿,等会去给大太太请了安,立刻就还给您。”

十娘听说是生母杨姨娘把自己的皮袄借给十一娘的,满脸狐惑地望向碧桃。

碧桃在水苏开口的时候已抬起头来观察十一娘的神色,见十一娘望着她,她立刻笑着点了点头:“十小姐,您的皮袄是杨姨娘借给十一小姐的。”

十小姐闻言,脸上的表情有所舒缓,揪着十一娘的衣襟的手渐渐放松:“姨娘借给你的你也不许得意,给母亲请了安,立刻给脱还给我。”

水苏见这个混世魔王松了口,她也松口气,笑着保证:“十小姐放心,请完安,立刻把皮袄还了。”

十娘很满意这样的回答,微微点头,松了手。

水苏也站了起来,准备带着十一娘去正房给大太太请安。

谁知就在这时,十一娘突然跋脚朝前跑去:“我要告诉母亲,你欺负我!”

十娘恼羞成怒,立刻跑了上去:“我打死你这个小油嘴。”

几个丫鬟大惊失色,正要追上去,就看见手长脚长的十娘已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十一娘,抓住十一娘的头发就要把她往一旁的墙上撞:“你还敢去告状……”

人小腿短的十一娘捂住头发,痛得嘤嘤哭了起来。

碧桃和红桃见自家小姐得了先,也不忙着去劝,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

水苏上前去劝,却又不敢用力把十娘拉开,围着她们团团转:“十小姐,您别这样……”

天气寒冷,北风一吹,水就会凝成了冰。清扫过落雪的青石砖沾了雪水,就更滑了。推推搡搡中,十一娘跌倒在地,头撞到了白石柱基上,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人事不醒。

第一章 冬日

 连下了几天的雪,屋脊、树梢、地面白皑皑地铺上了一层寒霜,从糊了棂纱纸的窗棂映进来的光线比平常明亮了很多,屋子里就有了一种晶莹的清辉。

十一娘放下看了一半的《大周九域志》,推窗眺望。

绿筠楼外的树林全都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偶有风吹过,歇在黄杨树梢上的雪绒球簌簌落下,就会露出绿色的叶子,让人看了精神一振。

原来她所在的余杭在杭州府西北,西南有大涤山,西北有径山。南有苕溪,发源于于潜县天目山……

资料太少了!

以前她也曾经到过余杭,不过,那次是出差。当事人的妻子带着孩子躲回了余杭老家。她找到余杭,说服当事人的妻子放弃了孩子的监护权。作为律师,她得到一笔七位数字的报酬。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桶金!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叹一口气。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来到这里三年,她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罗府内宅的二门——送罗府的大太太,也就是她的嫡母许氏到慈安寺上香。

余杭现在是什么样子?离杭州有多远?与她有什么关系?

就算是知道了这一切并且亲眼看到了,又有什么用?

此世界已非彼世界!

十一娘长叹一声——如要借着这口气把以前的东西都吹开般!

“十一小姐!”丫鬟滨菊端着热茶和小酥饼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十一娘的额头抵在一旁的窗棂上,“您又把窗户打开了。今天有北风。”说着,她将茶盘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上前去搀她,“今天做的是梅花馅的酥饼,您尝尝。”

三年前,这具身体摔了一跤,昏迷了三个月,然后又在床上躺了半年。如果没有滨菊和另一个丫鬟冬青的细心照顾,她就算莫名其妙地穿到这具身体里也不可能活下去。

十一娘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顺从地坐到了桌前,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醇厚的红茶,加一点点的蜜蜂——她的最爱。

十一娘的眼睛不禁微微地眯了起来,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滨菊看着,嘴角就翘了起来,转身去关了窗棂。

楼上突然传来“咚咚咚”地敲打声。响在头顶,让人听了心慌。

滨菊脸色一变,仰头望着承尘,正欲说什么,十一娘已如念经般地道:“忍她、让她、避她、由她、耐她、不要理她,再过几年,你且看她!”

门口就传来“扑哧”一声笑。

十一娘和滨菊不由循声望去,一个身穿桃红色比甲的少女,提着个石青包袱,正依帘而立。

“冬青姐!”滨菊眼睛一亮,“你可回来了!”说着,迎上去帮她提包袱。

冬青是虞县的人,妹妹出嫁,大太太给了五天假,今天正是第四天,没想到她没到晌午就回来了。

“怎不在家多待一会?”十一娘笑道,“这样的机会不多!”

“有什么好多待的。”冬青任滨菊把自己的包袱接了过去:“哥哥娶了嫂嫂,这几年又添了侄儿,家里本来就窄,我回去了,还得腾房子……不如不回去。”

这两年,冬青家里全靠她当大丫鬟的月例大贴小补的。去年夏天,她哥哥想把隔壁的地买下来,手头紧,她嫂嫂还来府里找过她,想让她帮着借几个钱。

看到冬青的神色有些讪讪然,滨菊笑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说着,斟了一杯茶给冬青。

当时,滨菊借了五两银子给冬青,十一娘则给了她两根赤金金簪子。

冬青回避了这个话题,笑着解开了滨菊放在圆桌上的包袱:“我娘给小姐做了几双鞋,让我带回来……”

她们说话的时候,楼上的“咚咚”一直没停,这个时候变得更急促了,吵得人不得安宁。

楼下的三人却神色依旧,好像坐在春风轻漾的花园里般。

“……这个翠花手帕是给滨菊的……这个是酱的黄豆,给辛妈妈的……”

“今年又做酱黄豆了?”滨菊闻言笑眯眯,“看来你们家今年收成不错……小姐也爱吃,你应该多带些回来……”

冬青有些不好意思。

家里人想得挺周到,连在十一小姐屋里做粗活的辛妈妈都带了东西,却连一句还钱的话也没有提……

她正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好,十一娘已笑着问她:“可去母亲那里谢恩了?”

冬青忙道:“去了。还遇到了许妈妈,给了两罐子酱黄豆。”

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把冬青娘给她做的鞋拿了左右看:“冬青,你娘的手艺真好……”

“那还用说。”滨菊在一旁笑道,“冬青姐就是得了真传!”

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就想起自己读大学那会……春节后开学,各人带了家乡的特产回来给同寝室的姊妹们品尝……只有自己,包里永远是超市里能买得到的最贵零食……

她脸上的表情不免有几分黯然。

冬青看着,不禁想起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来。

“十一小姐,”她声音里有几分不安,“是不是为了我的事……”

十一娘一怔,片刻后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冬青人长得漂亮,行事沉稳,针线也做得好,被大太太身边的姚妈妈看中了,想把她说给自己的侄儿做媳妇。偏偏姚妈妈这侄儿不仅人长得猥琐,还是个喜欢嫖赌的,别说是十一娘,就是冬青也瞧不上眼。年前,姚妈妈来和十一娘提了提。十一娘前脚还答应得好好的,说什么能和姚妈妈结亲,那是冬青的福分,待姚妈妈一走,她后脚就拿了给大太太打的络子去了大太太处,一边给大太太捶腿,一边茫然地问大太太:“……姚妈妈说他侄儿满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儿在什么地方见过冬青……”

大太太从此待姚妈妈就有些淡,这事自然也就黄了。可十一娘和姚妈妈的梁子也结下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太太又开始重用姚妈妈。姚妈妈腰也就挺了起来,还发出话来:“你们看着,不出两年,我就要那小贱人躺着我侄儿身下任他骑……”

这大周富贵之家不成文的规矩,丫鬟到了二十岁还没有配人的,就要放出去了,免得有违天和。

冬青今年十八岁了……

十一娘的生母吕姨娘不免劝她:“何必为了一个丫鬟和姚妈妈有了心结……她可是大太太的陪房……你自己的出路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巴巴地为个丫鬟得罪人……”

想到这些,十一娘就有些烦躁。

为冬青出头,她并不后悔。

在罗家大院这种全是女人的地方生活,人善就会被人欺,连自己的丫鬟都护不了,谁还会把你放在眼中。何况,冬青为她也付出很多……

她担心自己的未来!

庶女、长得漂亮、母亲不得宠……命运全掌握在大太太手里。

如果大太太只是个说几句好话就能糊弄的内宅妇人又好说,偏偏她出身钱塘望族,父亲累官至礼部侍郎,从小跟着父亲在任上,跑遍了半个大周,读书写字如男儿般养大。十三岁嫁到罗家,十五岁掌家,大老爷身边抬了姨娘的就有六个,除了原是大太太贴身婢女的柯姨娘生下一个比嫡长子小九岁的庶子,其他的孩子,要么夭折了,要么是女儿……每次看到大太太那像菩萨般静谧的脸,十一娘都有些如坐针毡的忐忑不安。

念头闪过,十一娘不由神色奇怪地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承尘。

绿筠楼三间两层。一楼东边住着十一娘,西边住着十二娘,楼上住着十娘。

十一娘的生母吕姨娘和十娘的生母杨姨娘斗了大半辈子,最后两位姨娘都被十二娘的生母鲁姨娘给收拾了……十娘想起来就让丫鬟用大棒槌敲楼板,吵得她们两人不得安宁。

十一娘能沉得住气,身体里毕竟有个成熟的灵魂,而只有七岁的十二娘也和她一样沉得住气,就不能不让她刮目相看了。

“冬青姐别担心。”看见到十一娘一言不发,屋里的欢乐气氛也不翼而飞,滨菊笑着安慰冬青,“不是还有两年吗?小姐那么聪明,这两年里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冬青神色一暗,欲言又止。

十一娘看着心中一动,想到了冬青回来时的神色。

她的神色有些严肃,问道:“冬青,姚妈妈是不是派人去你们家提亲了?”

冬青垂下了眼睑。

猜测得到了无声的确认,十一娘心里“腾”地冒出一把火来。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正欲说什么,外面传来小丫鬟秋菊有意拔高了的声音:“姚妈妈,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去喝杯热茶去去寒。”

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怔。

滨菊已脸色苍白地拉了十一娘的衣袖:“怎么办?怎么办?”

冬青一向温和的目光中也有了几分锐利。

“慌什么慌?”十一娘笑着站了起来,神色自若地吩嘱两人:“冬青,你去把上次大太太赏的大红袍拿出来招待客人。滨菊,你去迎了姚妈妈进来。”

她的镇定感染了冬青和滨菊。

两人“诺”了一声,正要分头行事,姚妈妈已亲自撩帘而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屋里的三个人:“十一小姐,大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第二章 姊妹

 根据十一娘的目测,罗府占地大约有三十来亩。东边是芝蕓馆,中间是四知堂,西边是双杏院。双杏院后门有一通往外河引水成湖的闸口,过了闸口,是个有十来间屋子的小院,叫临芳斋,临芳斋的东边,就是罗府的后花园了。

而绿筠楼则在后花园的西北角。

十一娘带着滨菊随着姚妈妈出了绿筠楼,穿过连着绿筠楼和芝蕓馆的回廊,很快到了芝蕓馆。

进门的时候,她们遇到许妈妈正带着四、五个丫鬟婆子朝外走。

许妈妈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协理大太太管着内宅的钱物和人事。姚妈妈则协理大太太管着内宅的日常琐事。

十一娘恭敬地喊了一声“妈妈”。

姚妈妈和滨菊则上前给许妈妈许礼,热情地打招呼:“您这是忙什么呢?”

许妈妈四十来岁,长得白白胖胖,虽然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但见人就是一脸的笑,罗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愿意亲近她。

她笑着给十一娘行了礼,又给姚妈妈和滨菊回了礼,这才道:“大太太派我去慈安寺送香油钱。”

姚妈妈愕然,道:“不是那慈安寺的主持来取的吗?”

许妈妈笑道:“大太太想再点盏长明灯。”

姚妈妈更觉得奇怪。

那慈安寺寺离这里二十多里,往返得一天。既然要去,怎么这个时候才动身?

她还欲再问,那许妈妈已和十一娘聊上了:“……还让您惦着,特意让冬青给我捎了酱黄豆来。”

十一娘笑得客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妈妈别客气!”

“是您太客气了。”许妈妈笑道,“上次是冬青的嫂嫂来吧?您当时也是让冬青拿了两罐给我。我当时就说,这是谁的手艺,怎么就这么好吃。我痴长了四十几岁,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酱菜……”

两一个是奉命来见大太太,一个是大太太之命去当差,都不敢多做停留,寒暄了几句,各自散了。

姚妈妈领着十一娘去了大太太日常居坐宴席的一楼东间:“十一小姐坐坐,我去禀了大太太!”

她丢下十一娘和滨菊转身上了楼,自有小丫鬟们上茶点招待她们。

滨菊不由打量起屋子的陈设来。

正面黑漆万字不断头三围罗汉床上铺着虎皮褡子,床上小几摆着掐丝珐琅的文王鼎、香盒。两旁的高几上摆着翡翠为叶玉石为枝的万年青石料盆景,玻璃?扇前一滑太师椅上搭着石青底金钱蟒的椅袱,脚下的地砖光鉴如镜,绰绰映着人影……

平常都是冬青陪着十一娘来芝蕓馆,这次十一小姐却带上了她。

这屋子的摆设与她上次来时大不相同。

上次她来的时候还有孝期,到处白茫茫一片,看着碜得人心慌。这一次,却有种冰冷的华丽,让她有种自惭形秽的不安。

想到刚才没有机会在十一娘面前说的话,又看小丫鬟们都退到了门外,屋里只留下十一小姐和她。滨菊不由上前几步,低声道:“十一小姐,要是万一……冬青姐的事推不掉……您就应了吧!”说着,眼泪忍不住浮上来,目光中晶莹欲滴,“这也是我们来时冬青姐嘱咐我跟小姐说的话。还说我们以后要求人的地方多着,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惹得大太太不高兴……”

十一娘望着手边麻姑献寿粉彩茶盅没有做声。

滨菊和她相处了三年,知道她看上去随和,下了决心的事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由低声劝她:“要是心痛冬青姐,以后嫁了人,点了她两口子做陪房。有了撑腰的人,凭冬青姐的人才,日子一样能过好……”

“小心隔壁有耳。”十一娘轻轻的一句,却让滨菊脸上一红。

她知道自己太心急了,微微地“嗯”了一声,站在十一娘身后不敢再说话。

当陪房!

两个丫头想得到好,可就算是事到无可奈何时想走这条路,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只怕还需要花大力气周旋一番。

十一娘不由苦笑。

芝蕓馆仆妇众多,又有几位姨娘在大太太面前凑趣,向来气氛热闹。她今天一路走来,却只见几个小丫鬟,而且还个个神色间有几分小心……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难道是姚妈妈在大太太面前说了什么话?

就像上次她诱导大太太,说姚妈妈的侄儿依仗着姚妈妈在大太太面前当差,窥内院一样……大太太为了教训自己所以才遣了身边的人?

十一娘脑子飞快地转着。

今天早上晨昏定省的时候大太太都好好的,还笑吟吟地说自己做的山药糕好吃,让她明天再做几个送来,还赏了自己一根金镶青石寿字玉簪……如果有什么变故,那就是自己走了以后……可惜姚妈妈跟得紧,自己不能脱身,要不然,大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珊瑚一向和冬青走得近,问她一问,也可以知道些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来前特意插上的那根金镶青石寿字玉簪……希望大太太等会看到这根玉簪能想起这几年自己在她面前的乖巧温顺来,能说话行事给自己留几分颜面。

十一娘虽然在心里暗自打算着,但身体却像一根紧绷着的弦,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一会,她就闻到有淡淡的檀香,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地衣裙摩擦声。

大太太常年礼佛,身上总有一股檀香味……

十一娘忙站了起来,就看见帘子一晃,一个穿着茜红色棉纱小袄的少女扶着个举止身材高挑的端庄妇人走了进来。

她们后面鱼贯着跟了七、八个丫鬟婆子,那姚妈妈也在期间。

“大太太!”十一娘笑着迎了过去,虚扶住了妇人的另一个手臂。

“看你们俩!”大太太笑容亲切温和,“好像我七老八十似的走不动了。”

“母亲年轻着呢,怎么会走不动?”红衣少女奉承她,“是我们想趁着这机会和母亲近亲近,您可不能戳穿我们。”她语气娇憨,有种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让人听了只觉得俏皮可爱。说着,她又笑着问十一娘:“你说是不是?十一妹!”

“是啊!五姐。”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她,好像很欣赏她的开朗活泼般。

这少女是十一娘的姐姐五娘,罗府四爷罗振声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们的生母柯氏,在姨娘中排行第三。原是大太太从娘家时就在身边服侍的贴身婢女,虽然后来被抬了姨娘,又生了一儿一女,却还和以前一样,歇在大太太卧室外的贵妃榻上,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大太太。大太太待她也很亲厚,把她生的五娘和四爷带在身边,同亲生的元娘和大爷一样教养。情分不同一般。

大太太见她们姐妹亲热,笑容里就添了几分满意。

她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十一娘的手背,然后伸出食指点了五娘的额头一下:“就你能干!在我面前也敢排揎你妹妹!”

话里带着种放纵的亲昵,五娘自然不把大太太的话当真,嘻嘻笑着问十一娘:“母亲说我排揎你,你说,我排揎你了没有?”

十一娘不答,只是掩袖而笑。

五娘就拉大太太的衣袖,撒着娇:“您看,您看十一妹也没话说。您就是偏心,生怕十一妹受了一点点的委屈。怎么也不怜惜怜惜我,是和十一娘一样,受不得一点委屈的!”

大太太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拉着五娘的手坐到了罗汉床上:“好,好,好。我冤枉了我们的五娘,让五娘受了委屈。”又吩嘱小丫鬟给十一娘端锦杌来。

“本来就是!”五娘嘟着嘴虚坐在罗汉床上,但看见丫鬟们端了茶进来,就起身端了一杯茶递给大太太:“母亲,喝茶!”

大太太笑着接了。

五娘又端了一杯给十一娘:“十一妹,喝茶!”

十一娘忙站起来接了。

五娘再给自己端了一杯。然后挤到十一娘的锦杌上坐了。用大太太能听见的声音和十一娘说着悄悄话:“你看这茶……我刚才来的时候是龙井,现在是武夷。母亲果然是很偏心的!”

几句话逗得满屋的人都笑起来。

大太太就指着五娘对身后的人道:“你们看,你们看,我怎么就养出个泼猴来,天天闹得我不安生。”

五娘听了就往大太太怀里钻:“泼猴不闹王母闹谁?”

旁边的丫鬟媳妇子也笑:“那也是大太太惯得。”

大太太扶着额头“哎呀”、“哎呀”的,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时间,屋子里笑语殷殷,热闹非常。

十一娘坐在一旁掩袖而笑。

大太太见了,就正色地问她:“我听简师傅说,你现在能绣双面绣了?”

罗家请了老夫子在家里教女儿读书,也请了杭州府最有名的绣娘简师傅在家里教女红,让灶上的婆子教做罗家的私房菜。

十一娘寻思良久,选择了在女红和厨艺上下功夫。

冬青不免担心:“女人家针线、吃食做得好的比比皆是,能吟诗作画才是本事……”

“我这个样子,做好本分才是应该。”十一娘朝着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要不是怕大太太觉得我蠢,学什么都学不好,以后瞧我不起,我连这女红、厨艺也不会学。”从此一心一意跟着简师傅学针黹。简师傅看她用心,教得也欢喜,连自己的绝学“双面绣”都传给了十一娘。

第三章 母亲

见嫡母问话,十一娘站起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道:“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

大太太见她态度恭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四月二十四是永平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我让你五姐写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你到时候照着用‘双面绣’绣个屏风,带去燕京给太夫人做寿礼。”

罗家大小姐罗元娘嫁给了永平侯徐令宜。

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也就是罗元娘的婆婆,大太太的亲家。

徐家长子夭逝,二子病逝,三子庶出,爵位出人意料之外地由四子徐令宜继承了。随着徐令宜的胞姐两年前被新帝册封为皇后,徐家成为大周炙手可热的功勋世家,罗元娘这个永平侯夫人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不管是在燕京的贵妇圈子里面,还是远在江南的罗家,都变得举足轻重起来。而太夫人的生辰礼物,自然也就成了需要大太太绞尽脑汁承办的头桩大事。

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十一娘不由迟疑道:“女儿虽然能绣双面绣,可技艺不精。燕京藏龙卧虎,就怕到时候落了大姐的面子……”

没等她的话说完,大太太已笑道:“要讲技艺精湛,谁又比得过宫里针工局上的人?我们送个‘百寿绣屏’过去,也不过是表表心意罢了。”

也是。自己手艺再好,好不过那些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来为生存而学艺的绣娘;罗家送去的东西再贵重,贵重不过皇上示恩的赏赐。

十一娘释然,笑着问大太太:“不知道母亲选了什么好日子派人去燕京送寿礼?”

“三月初六。”大太太笑道,“我看了黄历。初六岁煞西,忌开仓动土,宜出行会友。再早,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再迟,怕路上耽搁。”

十一娘微一沉思,脸上就露出犹豫之色来。

大太太看着不由关切地问:“可有为难之处?”

十一娘迟疑道:“这双面绣不比单面绣,花的功夫比单面绣多三倍……我算算日子有些紧!”

“这可怎么是好?”大太太皱着眉,“我想了大半个月才想到这好主意。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重新选寿礼?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就算是来得及,送什么东西也让人犯愁啊!”

罗家世代官宦,根基在那里。就算没有什么稀罕之物,寻件表示吉祥的东西做寿礼还是不难的吧?或者,这次平安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有什么特别之处……

十一娘思忖着,抬睑飞快地睃了五娘一眼。

她端着茶盅坐在大太太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对大太太的话视若无睹。

十一娘不由心中一动。

大太太让她用双面绣绣一百个“寿”字固然不容易,让五娘写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同样的艰难。这样的难题摆在前面,一向八面玲珑的五娘却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她又想到刚才大太太是由五娘扶着走进来了。

这样看来,五娘要么是不觉得为难,很爽快地应了;要么是虽然觉得为难,但想到绣一百个“寿”字比写一百个“寿”字更困难,等着自己来拒绝。这样一来,大太太只会把这件事没办成的原由算到自己头上来。

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的形势已不容她拒绝。

何况她根本就没有拒绝大太太的意思。

只不过是不想答应得那样爽快,让大太太以为绣一百个“寿”字是件很简单的事,从而对她的辛苦视而不见……

念头是一闪而过的。

她已沉吟:“要不,让简师傅帮帮忙……”

“那怎么能行!”没等十一娘的话说完,大太太立刻否定了她的提议,“送这百寿绣屏本是为了表示我们罗家的诚意,让别人动手绣,还有什么意义?”

十一娘听着脸色绯红,喃喃地道:“是女儿想偏了!母亲勿怪。”

大太太听着就叹了一口气。

十一娘听了一副不安的样子,忙道:“要不,让女儿试试……”

大太太眼睛一亮:“你有几成把握?”

十一娘沉凝半半晌,低声道:“我早起晚睡,再让冬青帮着分线、穿针……总能快一点。”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大太太思考了半天,不置可否。

十一娘看着有些沮丧。

五娘就笑着开口了:“我也早起晚睡,两天功夫把一百个‘寿’字写好了。不知道十一妹的把握会不会更大一些。”

十一娘精神一振,笑道:“我原算着五姐要大半个月。如果只用两天的功夫,那自然能赶得出来。”

她实际上打定主意,到时候把五娘写的“寿”字描两份,让简师傅找人合绣一副,自己绣一副,谁先绣好就交谁的。万一大太太怀疑,自己咬定不松口,大太太还找人对质不成?就算是她找对质,简师傅还能自打嘴巴不成?

大太太听了也高兴起来:“既然如此,那你们姊妹齐心,共同把这百寿绣屏完成了。也为你们大姐长长脸。让燕京的人看看我们罗家的女儿不仅知今古情状,而且奉圣贤之礼义。”

罗家有祖先绩公写给罗氏女的家训传下来。罗氏女识字之前先读《绩公女训》,再读《女诫》、《内训》。这两句,就是家训里的内容。可大太太用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十一娘怎么听怎么别扭!

但谁又会白痴到去质问大太太呢?

十一娘和五娘站起身半蹲着给大太太行了个礼,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大太太很满意两人的态度,微微点了点头。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媳妇子吴孝全家的:“我记得,十一娘屋里的乳娘是留在了福建的……”

吴孝全家的忙上前搭话:“当时十一小姐的乳娘不愿意离开家乡,所以没跟着来。”

“嗯!”大太太微微颔首,“那就把琥珀拨到十一小姐屋里给她使……”

十一娘愕然。

把琥珀拨到自己屋里来,那冬青呢?

难道姚妈妈真的说动了大太太把冬青配给她的侄儿,所以大太太先把琥珀拨过来,让互相这间熟悉熟悉,等到把冬青配出去的时候自己屋里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想到这些,十一娘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竟然隐隐有了怨怼。

三年的经营,她好不容易和身边的人培养出了感情,让她们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了,大太太却突然把自己的丫鬟放到了她的身边……这就好比是卧榻之侧,有别人鼾睡般,就算是没有恶意,也让人不安。

可她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嘴上不敢迟疑片刻。神色惶恐地道:“母亲,这怎么能行?琥珀姐姐可是您身边得力的。给了我,您怎么办?”

大太太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我们府上的小姐,身边服侍的人都是有定制的。”她正色地对身边的丫鬟媳妇子道,“都是配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一个乳娘,两个粗使的媳妇。如今十一娘的乳娘留在了福建,我给她再添个大丫鬟,填了乳娘缺……也不算违例。”

身边的人或道“大太太说的是”,或道“大太太考虑的周祥”。那吴孝全家的更是笑道:“按道理,大太太早就该把十一小姐屋里的这个缺补上了。如今才说起来,也不知道是想省了几年的月例钱,还是真的没有想到?”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大太太也笑起来。

吴孝全罗家的大总管,许家的家生子,大太太的陪房。

对这些人,她一向很宽容!

大家笑了一会,大太太望着十一娘:“至于你屋里的冬青……”她顿了顿。

或者是因为琥珀的到来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全力搭建起的城堡在大太太面前,不,或者是说,在上位者手中是多么的碎弱。一向很能沉得住气的她突然变得浮躁起来。短暂的停留,竟然让她突然间汗透背脊,心“砰砰”地乱跳。

原来,这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觉!

十一娘放在裙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里也不觉得痛。

得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这种把命运交给别人来掌控的感觉太难受了!

“……也免了她的差事,让她一心一意在你身边服侍,让你可以安心安意地绣百寿屏风。”大太太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旁,让她脑子“嗡嗡”作响。“琥珀是个能干的,有她在你身边服侍,我也放心些。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交给她吧!”

事已至此,她没有抵抗的能力,也就不去想反驳些什么。

十一娘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

她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地应付眼前的一切。

十一娘露出受之有愧的表情,半蹲着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福礼:“多谢母亲!”

“那就这样了!”大太太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倦意,吩咐吴孝全的:“等会把屏风的尺寸、样式告诉两位小姐,也免得她们两眼一抹黑。等她们姐妹商量好了,你再来回我一声。”

吴孝全家笑着应了。

大太太就端了茶:“你们下去吧!”

全然没有提冬青的婚事。

是忘记了?

还是因为现在不是时候?

十一娘不由望了一眼远远立在大太太身后的姚妈妈。

姚妈妈也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十一娘就看见了对方毫不退让的眼神。

她突然为自己悲哀起来。

现在的她,也只有能力和姚妈妈这样的人斗一斗了!

第四章 娇园

 五娘、十一娘和吴孝全家的鱼贯着出了门。

大家站在门口,好像心情都变得轻松,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吴孝全家的就笑着问两姊妹:“我这就去找我们家那口子把屏风的尺寸、款式拿来。只是不知道等会到哪里找两位小姐为好?”

做一个百寿绣屏,先要确定绣屏的样子和尺寸,再由五娘按照绣屏的大小把要绣的字写好,十一娘把屏风的面料、丝线选好,然后就可以以针代笔,根据布料经纬的走向照着五娘所写的字体开始着手绣屏风了。

所以,刚开始是吴孝全家的和五娘的事。

十一娘自然不便插手。

她笑盈盈地望着五娘。

五娘也知道,自己在大太太面前许了两天的日子,如果两天后没有东西交给十一娘,万一十一娘到时候拿不出东西来,那可就全是自己的责任了。

这个时候,不是讲客气的时候。

“要是妹妹不嫌弃,不如到我那里去坐坐!”她笑望着十一娘,“我那里离母亲这里要近些,等会吴妈妈也好去给母亲回话。”

五娘住在正屋西边的娇园,过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还是姐姐考虑得周到。”十一娘笑道,“那就叨扰姐姐了!”

“自家姊妹,何必这样客气,倒显得生疏。”五娘笑道,“你天天窝在屋里做针线活,除了大太太处,哪里也不走动。是我请也请不到的贵客,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叨扰叨扰我。”

十一娘听了笑道:“那我就不和姐姐客气了!”

吴孝全家的也极赞同五娘的决定:“既然如此,那我等会就去五小姐的娇园回话。”

五娘和十一娘点头:“这样冷的天,辛苦妈妈了!”

“小姐说哪里话。这本是我分内的事!”吴孝全家的客套了两句,转身去找自己家那口子去了。

十一娘就吩咐一旁的滨菊:“你去跟冬青说一声。母亲身边的琥珀姐姐从今起就要到我们屋里来当差了。让她叫人给琥珀姐姐收拾一处歇脚的地方,然后到母亲那里去迎迎——看琥珀姐姐那里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我还要去五姐那等吴妈妈的屏风样子。你把话传到了,就去五小姐那里找我!”

自从知道大太太把琥珀拨到十一娘处,滨菊心里就抓肝抓肺的不是个滋味,巴不得一下子飞回绿筠楼去和冬青商量该怎么办好。现在十一小姐让她回去给冬青报信,正中了她的下怀。她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急步而去。

五娘望着滨菊的背影目光一闪,笑道:“妹妹待人真是客气!”

“毕竟是服侍过母亲的人。”十一娘笑容温和,“到我那里就是受了委屈的,我们再不对人家好一些,只怕琥珀姐姐会觉得委屈,白白拂了母亲的好意!”

五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笑着带着她去了娇园。

娇园位于芝蕓馆正屋的西边,三间两进,中间隔着个天井,几株芭蕉树比屋还高,原叫蕉园。后来这里成了大小姐罗元娘的住处,大太太嫌这名不好,“蕉”又同“娇”,就改了名叫“娇园”。元娘嫁去后,大太太就把五娘安置在了那里。五娘为了尊敬这个姐姐,留了原来元娘住的第二进小楼,日夜让人打扫,如元娘在家里一般。自己住进了第一进的小楼,将中间做了日常居坐宴息之处,东边做了书房,西边给小丫鬟、婆子住了。自己和两个大丫鬟紫苑、紫薇住在二楼。

进了门,紫薇带着两个小丫鬟迎了上来。

互相见了礼,五娘和十一娘分主次坐下,小丫鬟们上了茶,紫薇用水晶盘子装了黄灿灿的凤仙桔:“前日大太太赏的,十一小姐尝尝。”

“傻丫头,”五娘看了十一娘一眼,“太太赏了我,自然也赏了十一娘。用得着你巴巴献殷勤。”

紫薇抿嘴而笑:“十一小姐有,是十一小姐的,这是我们的心意嘛。”

十一娘笑容盈盈,拿了一个桔子在手里剥:“我那里人多,几个凤仙桔好比是人参果,眨眼就没了。心里正欠得慌,紫薇姐姐就端了一盘子出来。好比是欠瞌睡的人遇到了枕头,这殷勤献得好!”

她手指纤长,素如葱白。金黄的桔皮翻飞指间,竟有灿霞般的艳丽。

五娘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十一娘的脸上。

发如鸦青,肤赛初雪,目似秋水,唇若点绛……什么时候,十一娘已长得如此漂亮!

她心里一阵恍惚。

耳边又响起十一娘温柔舒缓的声音:“整整一百个‘寿’字,姐姐可想了怎么写没有?是想在中间写一个大‘寿’字,然后背后写九十九个小‘寿’字呢?还是准备每纵横各排十个‘寿’字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两个图样都不错。不知道姐姐觉得哪个好?可有什么我想不出的好主意?”

五娘一震,回过神来。

再漂亮又如何?嫁不到一个好人家,光阴再把人抛,只怕又是一番光景,徒让人好笑罢了。可想嫁得好,那得大太太点头……

她笑着起身:“妹妹随我来。”

******

五娘的书房很宽敞,但屋里只有两件家具——一是临窗的黑漆大画案。案上整整齐齐摞了一叠名人法帖,又摆了四、五方砚,一个天青色旧窑笔海,林林总总地插了不下十来只粗细不一的笔。二是靠墙的一张黑漆贵妃榻,铺了个旧新不旧的秋色云纹锦垫。不免空荡荡地显得有些冷清。

十一娘就搓了搓手:“姐姐也不升个火盆?练字的时候怎么办?我可不行。我要是要绣花了,非得升了火盆不可。”说着,她笑起来,“不过,我住的地方只有姐姐的书房这么大,而且常有丫鬟媳妇子找我帮着做针线,就是不升火盆,挤在一起做活,也不冷。”

五娘知道十一娘擅绣,家里的丫鬟媳妇婆子都爱找她,或是帮着绣点东西,或是指点绣工。听了戏谑道:“我这里哪比得上你那里门庭若市!”

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笔海中笔管最粗的那支笔:“姐姐什么时候开始写大字了?我记得姐姐是最喜欢写簪花小楷的。”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想到一块去了——想中间用草书写个大大的‘寿’字,然后在旁边用簪花小楷写九十九个小一些的‘寿’字……”

十一娘不由惊讶。

五娘这样说,相当于暗示十一娘,她早就知道大太太要送永平侯太夫人什么寿礼……她又怎么会那么早知道,不是大太太说的,就是有早知道大太太心思的人给她通风报信。如果是前者,说明她比十一娘更得大太太的欢心,大太太不仅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还让她提前准备,免得事到临头在她手里迟缓失了颜面;如果是后者,说明她与好些有体面的丫鬟、妈妈们关系非比寻常,不是十一娘可以比拟的!

不管是哪种,这样表达,都是赤裸裸的示威!

而五娘话未说完,脸上就露出后悔的表情,好像很后悔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又急急地道:“你知道我,平时喜欢书法,没事的时候喜欢琢磨这些……”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十一娘听了笑着点头:“姐姐一向聪慧,是我所不及。”

并没有五娘预测中苦涩或是黯然。

好像对五娘那个“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琢磨这些”的完全没有任何怀疑似的。

五娘不由气馁。

每次和她说话都这样,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一点成就感。不像十娘,满眼怒火却不敢发作……

她觉得很无趣,把以前写的几张草稿拿出来给十一娘看:“……这张是我们刚才都提到的,中一个大寿字,旁边九十九个小寿字……这张是写成一个菱形,中间用小楷,菱边用隶书……这张写成个圆形,全用小楷……”

两人正说着,紫苑给十一娘端锦杌来。

十一娘刚坐下,吴孝全家的来了。

紫薇和紫苑一阵忙。上的上茶点,端的端锦杌。好一会三人才坐下来说话。

“这是先前照着大太太的意思画的一个。”吴孝全家的拿了一张牛皮纸给五娘看,“底座用黄杨木雕了彭祖八百子,边框用鸡翅木……”

“怎不用黄梨木。”五娘打断吴孝全家的话,“既然底座用了黄杨木,连框用鸡翅木只怕有些不好吧?”

黄杨木颜色偏黄,鸡翅木颜色偏暗红。

“谁说不是。”吴孝全家的原也是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跟着读书写字,基本的鉴赏水平还是有的,“原来打过别的主意。一是将底座换成和鸡翅木同色的紫檀。只是现在黄梨木难寻,更别说是紫檀了。这个法子是肯定不行的。二是将底座换成鸡翅木,这样边框和底座材质一样,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家那口子正好有印象,说家里好像有个能用的。去库房里领的时候才知道,上次浙江按察使黄大人的母亲过生辰,大爷请人雕成寿星翁做了寿礼。这件事大太太决定的又急,市面上一时没有,跟相熟的几家做木材的留了信,直到今都没有回信。”

五娘听了不由皱了眉:“这个是谁定的?也太不讲究了!母亲可知道?”

第五章 画样

 吴孝全家的听着五娘的语气很是不满,忙赔着笑脸:“大太太是知道的。只是没五小姐问得这样仔细。”

平常那样伶俐的五娘此刻却是神色一变,正色地道:“母亲最是讲究,又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们三人。如果有个万一,我们谁也推不了干系。有些话,我也就不能不说了……”

这吴孝全虽然是罗家的总管,吴孝全家的却并不在罗府当差。平常只是跟着大太太身边转,陪着大太太说些闲话,或是帮着做些跑腿的琐事,大太太好像挺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待她虽然没有许妈妈那样倚重,却也有几分信任。因此罗家上上下下都给几分颜面她。

十一娘听五娘一副教训的口气,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看着大太太的眼色行事,有时候,五娘表现得过于急迫了。

比如这件事。吴孝全家的一开始就讲了屏风的样子,只不过是五娘出言反对,又说了一堆为难的理由。后来五娘问“母亲知不知道”,吴孝全家说“太太问得不仔细”……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委婉地告诉五娘,这件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她看着吴孝全家的笑容有了一丝生硬,就打断了五娘的话,笑问道:“吴妈妈,这屏风的尺寸不会改了吧?”

十一娘的插言打断了五娘的教训,吴孝全家的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忙笑道:“再大些,显得笨拙;再小些,显得轻浮。不会变了。”语气十分的温和。

“那姐姐就先照着这尺寸先写字吧!”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五娘,“现在离送寿礼的日子还有三个多月,我们先着手做着,等合适的木材找到了,再雕屏风底座、做屏风框架也不迟。”

吴孝全家的听不由在心里冷笑。

看看人家十一小姐,温和有礼,宽厚大度,说话行事谁也不得罪,那才叫八面玲珑。哪像有些人,自以为能逗人笑就是会说话,却不知道,会说话的人多半都不说话,不会说话的人才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不会说话,里啪啦尽说些不靠谱的。这就好比半瓶子的水才会响,满瓶子的水从来不响……以为大太太喜欢,就真把自己当嫡小姐了!

“正是这个理。”她满脸笑容附和着十一娘,“那些做木材的都是杭州府最有实力的,家里也有存货,只是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罢了。万一不行,退而求其次,用几块拼了,也是一样。”

五娘看着吴孝全家眼中一闪而过的讽刺,心中一惊,意识自己话多了。

转念又觉得暗暗恼怒。

这些恶奴,不过是仗了大太太的势,就连小姐都不放在眼里了……说起来,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大太太亲生的……元娘在家的时候,她年纪虽小,有些事却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元娘嫌汤圆里的豆沙馅太甜,吃了一半吐在了碗里。这吴孝全家的,端起来就吃,还啧啧地说,还好大小姐不爱吃,便宜了我。那模样,就是条摇尾巴的狗………

她的双手,不由紧紧拧在了一起。

就有小丫鬟进来示下:“五小姐,午饭摆哪里?”

“只管说话,倒忘了看钟了。”五娘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她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可不是有些迟了。两位就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吧!”又吩咐那小丫鬟:“去跟厨房里说一声,十一小姐和吴妈妈在我这里用饭,捡了两位爱吃的做过来。”

想到事情还没有个定章,回大太太那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备她的饭,回自己家吃,不免要生火淘米,不如在五小姐这里吃了的好。

吴孝全家的笑道:“那就让五小姐破费了。”

大家吃公中的,每顿都有定制的,要加菜,得自己出钱。

五娘笑道:“放心,吃不穷我。”

十一娘却有几分犹豫。

那小丫鬟还没有走,突然道:“十一小姐,您是担心您屋里的事没有安置好吧?”

十一娘听着暗暗吃惊。

她的确是担心屋里的事……

但却不能对五娘说。

怕她觉得自己重视琥珀胜于她——虽然这是事实。

五娘听了果然把目光投向了十一娘。

只是还没等十一娘解释,那小丫鬟已道:“十一小姐放心。滨菊姐姐早到了。看着您和我们家小姐在说话,没敢回禀。听她说,您屋里的事冬青姐姐都安排好了——琥珀姐姐住的地方收拾好了,人也接回了绿筠楼,还让厨房加了菜给琥珀姐姐接风。您就安心在我们这里用饭吧!”

她声音清脆,口齿伶俐,说话有条理,大家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她身上,这其中也包括了五娘。

那小丫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还没留头,生得杏眼桃腮,穿着了件淡绿色的棉纱小袄,亭亭站在那里,鲜嫩得的如三月柳梢上的嫩芽。

吴孝全家的看着喜欢,笑道:“这是谁家的丫头?长得好,嘴也巧。”

那丫鬟笑着上前屈膝行礼,笑着自我引荐:“奴婢叫灼桃,因秋菱姐姐病了,大太太吩嘱把人送回家去养病了,许妈妈安排我顶了她的缺。账房的赵盛就是我胞兄。奴婢到了五小姐屋里,跟着几位姐姐学了规矩,这才知道进退。不敢当妈妈的夸奖。”

“灼桃!”吴妈妈笑道,“我看这样子,不像是桃,倒像是柳!”

灼桃十分伶俐,立刻道:“多谢妈妈。奴婢也觉得这名字不好,不如妈妈帮着取一个,让奴婢也好沾沾妈妈的福气。”

几句话说得吴孝全家的喜笑颜开:“这可不是我的事。你得去问你们家小姐。”

灼桃就跪到了五娘面前:“请小姐给奴婢赐个名字。”

“你这是跟谁学的?”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身体肌肤受之于父母,名字亦然。在我屋里,不许这些。”又道,“快去厨房里传饭吧!”

灼桃唯唯应了,转身去传饭。

吴孝全家的望着她的背影笑道:“这可真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丫鬟也是个言语爽利的。”

******

吃过饭,十一娘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五娘微怔。

十一娘不好意思地道:“每天这个时候睡惯了,就是冬天也不例外。所以不想留在姐姐这里吃饭……”

先头十一娘要回去的小小不快在五娘心里烟消云散,她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我床上去眯一会吧!”

“让紫薇姐姐给我们泡杯浓茶吧!”十一娘笑道,“还是屏风的事要紧。要不然,我也睡不踏实。”

五娘笑着点了点头,和十一娘、吴孝全家的去了书房,叫紫薇泡了浓茶来。

大家商量好了一些细节,吴孝全家的就要去报大太太:“……免得让大太太着急。”却把五娘认为最好的几个样子的纸稿都拿在了手里。

五娘看得明白,起身笑道:“那就一起去——正好让母亲看看我画的这些纸稿,看她老人家喜欢哪幅,十一妹也好照着哪幅绣。”

十一娘不由苦笑。

这两人打擂台,倒把她也扯进去了。

不过,这样报功的事,她是不会拒绝的。

“我也想知道母亲最喜欢哪个样子!”十一娘笑着跟她们去了大太太处。

远远地,就有小丫鬟给她们请安、撩帘子。

进了门,就看见大姨娘和二姨娘坐在罗汉床边的小杌子上正陪着大太太说话。

大姨娘段氏和二姨娘袁氏原都是大老爷身边的大丫鬟,大太太嫁过来后,做主收了房、抬了姨娘。大姨娘生了二娘和三娘,二姨娘生了二爷。二娘三岁的时候夭折了,二爷却只活了两天。三娘是没足月的,从小身体不好,长到十五岁,由大太太做主,嫁给了自己娘家一个庶出的侄儿,没三年就病死了,又没有留下儿女,只好把妾室的女儿过继到名下给她摔丧驾灵。

从那以后,大姨娘就随着二姨娘吃起了长斋。大太太也特请了斋菜师傅给两位姨娘做小灶。因是在家的居士了,两位姨娘早几年就不在大太太面前服侍了。

怎么今天突然陪着大太太说起话来?

十一娘心中奇怪,脸上却半点不敢露出来。笑盈盈地跟着五娘给大太太和两位姨娘请了安,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了五娘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位姨姐都是华发早生,只是大姨娘人生的圆润,看上去很和气,二姨娘人生得消瘦,看上去就有些严厉。但不管是大姨娘还是二姨娘,看见十一娘,都朝她微微笑起来。

大太太看着也笑:“不过帮你们绣了副佛经供到了慈安寺,你们倒看着她就欢喜。”

大姨娘笑道:“还愿意跟着我们学经,我们怎么能不喜欢!”

说着十一娘脸色微红,低了头。

大太太望着十一娘笑了笑,很是和蔼亲切。

五娘就示意吴孝全家的把纸搞拿出来:“我们几个商量了几个样子,想请母亲帮着拿个主意!”

大太太的另一个大丫鬟落翘,接过吴孝全家的纸稿递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看了一眼,递给了一旁的大姨娘:“你也帮着看看,哪个样子好?”

大姨娘接了,笑着看了一眼,道:“太太知道我,这几年眼睛越发不行了。还是让二姨娘帮着看看吧!”

(做了个《人物表》给大家看书的时候参考……)

第六章 姨娘

 二姨娘默默地接过那些纸稿,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挑出一副递给大太太:“这个最好!”

大太太看着一怔,道:“那个中间写个大‘寿’字的不好吗?”

二姨娘淡淡地道:“五小姐毕竟年纪小,笔力不足。写那簪花小楷书时候还不觉得,写斗方大字,未免过于妩媚了!”

五娘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话,教小姐读书的夫子也曾经说过。

她并不服气,私下找了名帖来练大字……

大太太听了就叹了口气,将二姨娘挑出的那幅递给了五娘:“就这幅吧!”

趁着递过来的机会,十一娘看见了图样——是那幅圆形百寿图。

“老人家都喜欢圆圆满满……就这幅吧!”大太太的语气里有几分疲惫,“五娘尽快写出来,十一娘好绣。”

五娘怎敢有异议。接过图样,屈膝应“是”。

二姨娘突然望向十一娘:“那这段时间就要绣‘百寿图’了?”

十一娘恭敬地应了声“是”。

二姨娘点了点头,不再询问。到让大太太好奇。

“我们原本想让十一娘帮着打几副络子,”大姨娘笑着解释道,“看来十一娘没这功夫了。”

十一娘就笑着望了大太太一眼,好像在看大太太的眼色似的,见大太太并无不悦,这才笑道:“五姐写字还要两天工夫。您要打什么络子?多了只怕要等等!”

意思是活不多的话,还是可以帮忙的。

“我给庥哥做了两个披风,”大姨娘笑道,“想让十一娘帮着打两根五蝠络子。”

用一根线打出五个蝙蝠,是简师傅的绝技之一,后来教了十一娘。

蝙蝠,是“福”的谐音,五个蝙蝠,寓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种福气,用一根线编出五个蝠蝙来,没有比这更吉祥的物件了。

三岁的庥哥是大爷的长子,更是大太太的心头肉。

大太太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柔和起来:“也不知道那些丫鬟媳妇子有没在好好地照顾他?”

三年前,罗家老太爷去世,罗氏三兄弟辞官回乡丁忧。今年十月二十四日三年期满,三兄弟都需回吏部备报。二老爷和三老爷带了家眷随行,大太太想着家里的事丢不开手,就让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和鲁姨娘一起,跟着大老爷去了燕京。一来大老爷身边有个照应的人,二来让儿子带了家眷去看看姐姐和姐夫,借永平侯之势留在燕京国子监读书,以便参加明年的会试——两年前新帝登基开恩科,罗振兴有孝在身没有参加。

“庥哥身边有大奶奶,”吴孝全家的笑道,“你就放心吧!”

而十一娘既然知道了这络子是做什么用的,自然立刻表态:“别的不敢说,打两根络子的功夫还是有的。”

“那敢情好。”大姨娘笑道,“我那边彩绣坊的五彩丝线都准备好了……”竟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那你就去帮姨娘打络子去吧!”大太太笑着吩咐十一娘,“我这边让吴孝全家的陪着说说话就是了。”

听话听音,两位姨娘、五娘和十一娘都起身退了下去。

大姨娘就拉了十一娘的手:“走,到我那里去,等会我让彩霞做玫瑰莲蓉糕你吃。”顿了顿,又对五娘笑道:“五小姐也到我屋里去坐会吧!”

看着大姨娘那言不由衷的样子,五娘心中不悦,又想着这两位姨娘现在都是尸位素裹只等着死了的人,连应酬的心没了。

“不用了。”她表情淡淡的,“大太太交代的事我可不敢马虎。”

大姨娘还欲说什么,二姨娘已拉了大姨娘和十一娘往居所去:“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留了。五小姐快去忙去吧!”

十一娘被二姨娘拽着,回头朝着五娘说了一声“姐姐慢走”,便跟着二姨娘匆匆而去。

五娘望着三个人的背影撇了撇嘴,回了娇园。

大姨娘不由抱怨:“何必这样,她也是个可怜人!”

二姨娘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屋里谁又不是可怜人。只不过是你可怜,还有比你更可怜的人罢了。何况我们都这样了,横竖不过是一个死,还有什么怕的。”

大姨娘看了站在一旁有些无措的十一娘一眼,到底把没说的话忍住了。只笑着招呼十一娘:“你坐,我去拿线。”

两位姨娘比邻而居,但大姨娘除了礼佛,还喜欢给罗府那些小孩子做针线打发日子。十一娘和两位姨娘有点交情,也是大姨娘听家里的妇仆说起十一小姐擅长针线,是简师傅的得意弟子,这才起心请十一娘帮着绣了部佛经。后来接触多了,又发现十一娘性情温和,虽语言不多,却行事稳重大方,待人温和宽厚,与她投缘。这才常邀了她到自己居所坐坐,或是自己去十一娘那里走动走动,说说闲话,做些针线。而二姨娘除了礼佛之外,什么事也不感兴趣。几次偶然遇到,也只是恭敬地问声好,二姨娘都是板着脸与她点点头,并不和她说什么。

而今天的情景却有些奇怪。

大姨娘去取线了,二姨娘不仅没有像往常那样回自己屋里,而是吩咐大姨娘身边的彩霞:“你们家姨娘说了,要做玫瑰莲蓉糕招待十一小姐的,你还不快去。”

想来二姨娘这人面孔严厉由来已久,彩霞喏喏应声而去。

她又呵斥自己的丫鬟:“杵在那里做什么?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沏什么茶,你能做什么?”

说得彩云满脸通红,给十一娘福了福,转身去换茶了。

十一娘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茶就极好。是上等的西湖龙井吧?”

二姨娘脸上很难得的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不过,我这里还有福建送来的玉溪铁观音。你尝尝!”

十一娘暗暗吃惊。

她现在的父亲,也就是罗府的大老爷罗华忠在福建连任三届布政使而没能挪个地方,认为是生平大憾。也因为这样,他在福建根基深厚,虽然在家里丁忧,以前受过他恩惠的下属常给他送福建特产来。这玉溪铁观音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罗华忠这种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人,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皇帝眼中,都是有一定份量的。只要不涉及到谋逆,迟迟早早要重新出仕。何况他还和永平侯是亲家。那些人是不会马虎他的。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一逝而过,想要抓却抓不住!

十一娘不由抬头朝二姨娘望去——然后她突然发现,二姨娘竟然有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波光流转间,有吸人魂魄的潋。

一个非常平常的人突然在你面前露出与众不同的特质,十一娘骤然生警,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大姨娘虽然爱给小孩子做针线,可这小孩子并不包括大少爷在内——因为在罗府,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还要她打五蝠络子,这种除了简师傅只有她会的络子……

“拿了玉坠在眼前左右晃,眸子盯着她转动,时间长了,你也能有这样一双眼睛。”二姨娘突然朝她笑,眼中的艳色更浓,“你从今天开始练,也不算太晚。”

十一娘故作不知,露出满脸的茫然。

二姨娘突然笑了起来:“青桐那样老实的人,竟然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真是有趣!”

青桐,是吕姨娘的名字。

“二姨娘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十一娘不动声色。

“听不听得懂没关系,你只要不聋就行了。”二姨娘神色怡然,好像对十一娘的装聋作哑不仅没有恼怒,还有欣赏,“算算日子,大老爷和大少爷应该到燕京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老爷和大少爷竟然一前一后各自差了身边得力的人来给大太太送信。大太太接到大老爷的信,就叫让人叫你来做屏风。接到大少爷的信后,就差了许妈妈去慈安寺送香油钱,还把她身边那个漂亮的琥珀赏给了你,突然叫了我和大姨娘去问印一千本《法华经》怎么个印法……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不过在隔壁,拿个线,用得着这么长的时间吗?

十一娘已有九分的把握,这两位姨娘挖了个坑让她跳。

一个妻子六个妾,还有一大堆同父异母的儿女在争斗,鬼也不会相信这个家就表面那样和和睦睦,兄友弟恭。

可不管这本质是什么,十一娘也不会插脚其中——既不愿意,也没有这个能力。

“大太太本就信佛,让许妈妈去慈安寺送香油钱,问姨娘怎么印《法华经》,我看着平常。”她笑望着二姨娘,“至于赏了我个丫鬟,说实在的,我身边的冬青和滨菊也一样是大太太赏的,都是极忠心厚道的人。我实在不知道姨娘所说的‘奇怪’从何而来!”

“的确没什么奇怪的。”二姨娘在她的注视下绽开了一个愉悦的笑容,“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有的人听得进去,有的人却听不进去。”

十一娘笑而不答,低下头吹开茶盅里的浮沫,轻轻地喝了一口。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这个彩霞,把线放到了我的枕头下,让我一阵好找。”不一会,大姨娘笑着走了出来,“让你久等了!”

“没有!”十一娘笑容温婉,“有二姨娘陪着呢!”

大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将丝线交给了十一娘:“你看看,这线行吗?”

第七章 心思

 “长度正好。”十一娘仔细地看了半天,“那我就先回去了——今天母亲把琥珀赏了我,我还没见到人,也不知道屋里到底怎样了。得回去看看才成。等络子打好了,我让冬青给您送过来。”

大姨娘没有留她,是笑着点了点头,送她出门。

二姨娘却在她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话。

“说起来也奇怪。我们家大小姐生的谆哥是嫡子,如今都四岁了,却还不是世子。难道我们家大姑爷还学那天家不成,讲究立长不立幼,立贤不立嫡……”

十一娘脚步一滞。

******

这时,五娘已回到了娇园,正和连翘说着话。

“……大太太说那野菌野鸽汤做得好,又听说四爷这两天吃得不香,就让奴婢给四爷送了去。”

五娘笑道:“那我四弟可吃得香?”

连翘笑道:“大太太送去的,自然吃得香。”

五娘就叹了一口气:“我四弟身边也没个体贴的人……要是有个像连翘姐姐这样知热知冷的人,也不会这样三天两头的不舒服了!”说着,把手里拈的那个蜜渍梅子轻轻放进了嘴里。

连翘听着心中一阵狂跳。

从三等丫鬟做到大太太身边贴身的婢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可不想就这样配了小厮,然后生了儿子继续当小厮,生了女儿再去当丫鬟……可府里的几位爷,大爷身边自有从小服侍的,何况大少奶奶进门后又带了四个来;二爷早逝;三爷是二房的嫡子,轮不到她们大房的去献殷勤;三房的五爷和六爷,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只有四爷,虽然是庶出,但大太太是要脸子的,到时候分家,多多少少会给四爷分点。况且四爷又性格温和,对身边的姊妹十分的体贴,还曾经亲手做了胭脂给他房里的大丫鬟地锦……要说这满府的丫鬟的相貌品行,十一小姐屋里的冬青她自认比不上,难道还比上地锦那个眉目稀疏的丑八怪不成?

她不由激动的脸色绯红。

四爷和胞姐五小姐最最要好,这两年她走五小姐处走得勤,为的也不过是五小姐到时候能帮着筹划筹划……没想到,五小姐竟然今天松了口。

“我哪里比得上地锦姐姐,”连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五娘,像是要从她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似的,“四爷有她在身边,五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五娘嘴角微翕,好像有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一旁的紫苑却轻轻地“咳”了一声,指了连翘手边的茶盅:“连翘姐姐喝喝看,是大太太赏的大红袍。”

五娘听了紫苑的那声咳,脸色一变,不提四爷的事,反而顺着紫苑道:“连翘姐姐尝尝这茶如何?”

连翘心里一阵恼怒,暗暗怪紫苑多事——五小姐本来就有些为难的样子,她再一打岔,五小姐肯定不会再提四爷的事了……这样好的机会,却让紫苑给搅黄了。要不是她是五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和五小姐年纪又相当,以后肯定是要跟着五小姐去夫家的,她真怀疑紫苑是不是也和自己打一样的主意。不过,这也说不定。大太太说是最疼爱五小姐,可要是真的疼爱她,老太爷刚病的那会就应该赶快给已经及笄了的五小姐找个婆家才是,也免得三年孝期一满,十八岁的五小姐成了老姑娘……这样看来,大太太未必就真心把五小姐当亲生的看待。自己能想到,紫苑也应该能想到。与其跟着五小姐不知道嫁个跛的还是个麻的,还不如早做打算,跟了四爷的好。

念头闪过,连翘不由对紫苑由怨转恨。

如果紫苑真有这心思,今天可就不是说话的时候。

又想到自己还有差事在身,如果大太太问起,自己还没有回去,还以为她留在了四爷那里,到底是不美。

她和五娘寒暄了几句,就站起来告辞:“……免得等会大太太找不到人!”

五娘亲自送她到了房门口:“连翘姐姐有事,我就不耽搁了。以后有了空闲我们在一起坐坐。”

连翘客气了几句,不远处隐隐有哭闹声传来。

她听着不由一怔。

紫苑已笑道:“是紫薇姐姐在教训新来的小丫鬟。也不知怎地,现在的人不像我们那会,姐姐们要略提一句,立刻记在心上时刻也不敢忘。现在倒好,如那豆腐掉在了灰塘里,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一个不好就觅死觅活的,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管教的好。”很是感叹样子。

“谁说不是。”连翘释然,笑着和紫苑往外走,“你不知道,我们屋里新进来的那个双荷,竟然和姚妈妈吵起来了……搁我们那会,可想都不敢想。说起来,这两年许妈妈办事也渐不如从前,新进的人一个比一个刁蛮了。有次大奶奶就说了,许妈妈年纪大了,调教起人来不比从前了。”

“姐姐毕竟是大太太屋里当差的,见识不凡。”紫苑笑道,“不像我们,见到许妈妈就全身发软,哪里还去注意这些……”

两人说着,紫苑把连翘送出了轿园。

五娘那边,已叫了紫薇去。

“……你是我屋里的大丫鬟,那些小的不听话,教训教训也是应该。只是这里离正屋近,秋菱已经因为得病送了出去,要是又有个不好的,大太太问起,我们也不好回话。何况她哥哥还在账房里当差。”

“小姐教训的是。”紫薇态度恭顺,“是奴婢考虑不周。不过,只是打了几巴掌而已。这几天派人看着,她不会跑出去乱说的。”

五娘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让紫薇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紫苑折了回来。

把连翘和她说的话都告诉了五娘:“……看样子,大少奶奶对许妈妈不是很满意。”又想到了连翘那双不安分的眼睛。“五小姐,您真的准备让连翘去服侍四爷啊?”她重新给五娘沏了茶,端到她手边,“她的个性那么强,又是在大太太身边服侍过的,去了四爷屋里,只怕是……”

“我什么时候说让她去四爷屋里了。”五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像足了大太太,自己却并不知道,“再说了,她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就是老爷,也没有安排她的道理,何况是我。”

知道五娘没有把连翘要过来的意思,紫苑不由松了一口气。

五小姐真正能依靠的,也只有四爷。偏偏四爷是个耳根软的,连翘那样的人去了,只怕会对她们娇园不利……

五娘却想着另一桩事,迟疑道:“你说,连翘那话是什么意思?”

紫苑想了想,低声道:“是不是大小姐的身体……所以大太太才会派了许妈妈去慈安寺……又要印《法华经》!”

“应该是这样!”五娘沉吟道,“父亲走了不过月余,这么快就有信来,除了大姐的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何况,她自从生了谆哥就一直病着。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太太又是什么意思呢?”

******

吴孝全家的用帕子将剥好的桔子放在泥金小碟里,拿了细长的银剔准备像往常一样把那些白色的桔络除了,大太太却突然摆手:“就这样吧!我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吃些桔络顺顺气。”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这是什么话。”吴孝全家的依她所言,将小碟端到了她的手边,“您还年轻着,大奶奶还需要您扶持……可不能这个时候说老。”

大太太笑起来,吩咐身后的落翘:“你们都退下吧!”

落翘等人应声而去。

见屋里没人了,吴孝全家的就笑道:“两位小姐有商有量的。看到屏风样子,十一小姐倒没说什么,五小姐却嫌鸡翅木配了黄杨木不太好。我瞧着五小姐说得有道理,十一小姐也说,暂时先按着尺寸把字写了,她先绣着,最后做屏风的底座和框架,等有了五小姐说的木材再换木材也不迟……”

没待她说完,大太太已摇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你只告诉我,绣屏风的事,两位小姐,谁更有把握些?”

“自然是五小姐。”吴孝全家的笑道,“我去的时候,五小姐桌上一堆样子,正让十一小姐挑呢!”

“哦!”大太太扬了扬眉,“那十一小姐挑了哪幅!”

吴孝全家的笑道:“十一小姐好像也拿不定主意,让五小姐来找大太太商量商量。”

“那五小姐呢?她自己最喜欢哪幅?”

“中间写大字的那幅。”吴孝全家的笑道,“说,既有大字,也有小楷,最适合不过。”

既有大字,就有小字,的确最适合不过——合适她显摆自己的字写得有多好吧?

大太太在心里冷笑:“只可惜,二姨娘说她的大字不够端庄。”

“还是大太太和二姨娘有眼光。”吴孝全家的眼珠子直转,笑道,“我就看不出来。也和五小姐一样,瞧着那中间写大字的好!不过,奴婢好歹有个做伴的。”

“哦?”大太太笑望着吴孝全家的。

吴孝全家的心里一跳。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却只给死咬着不放。

“还有十一小姐啊!”她笑道,“奴婢至少还能挑出个好的,十一小姐却看着什么都好。”

 第八章 树林

 大太太嘴角就浮出几分笑意来:“那孩子,做事还行。问她什么好,她总是左瞧右看,觉得这也好,那也好!就是不好,她也能挑出个好来。”说着,脸色一正,高声喊了落翘进来。问她:“连翘回来了没有?”

落翘笑道:“刚回来。说是四爷那边的地锦带着几个小丫鬟在烤洋芋吃,留了她,这才回来晚了。”说着,顿了顿,又道,“连翘还带了些回来给我们尝。要不,我给您也上一点。”

“那是什么好东西!”没待大太太说话,吴孝全家的已笑道,“小心积了食。”

大太太也点头:“你们吃吧,那东西吃了心里堵得慌。”又吩咐她,“和连翘一起去给四爷送东西的小丫鬟是谁?”

“是杜鹃。”

“你去问问她,连翘从四爷那里回来,都去了哪里?”

落翘一怔。

大太太已神色淡然地道:“要是你问不好,趁早跟我说了,我好派别人去问!”

落翘一凛,笑道:“大太太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刚走几步,大太太又叫了“回来”。

落翘恭敬地垂手而立。

大太太端着茶细细地喝了半晌茶。

吴孝全家的就站起身来,笑道:“这天气怪冷的,我去重新提壶热茶来。”说完,急步出了内室,看到外面没人,却又把耳朵贴在了门帘子上。

“……你……绿筠楼……看看十一娘……这段日子……干些什么……见了哪些人……”

先还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了。

吴孝全家的走出去,随手指了一个立在屋檐下的小丫鬟:“你,快去给大太太提壶泡茶的热水。”

小丫鬟飞跑着去了一旁的茶水房,提了壶热水来。

吴孝全家的接过来,走了进去。

正好和落翘迎面撞上。

“大太太说有点乏了,您也歇歇吧!”

吴孝全家的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在这外面坐坐。今天许妈妈又不在,免得等会大太太醒了身边没个服侍的人。你就不用管我了。”

落翘笑着点头而去。

吴孝全家的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帘子前轻轻扒了个缝朝里望。

就看见大太太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封信,眼角闪烁着晶莹水光。

******

十一娘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想用和平常一样的不紧不慢的步履朝前走,脚却怎样也不受控制地变得急躁起来。

“大老爷和大少爷一前一后地送了信回来……”

“接着信,就叫你做屏风……”

“派了许妈妈去慈安寺……”

“又问我们怎样印《法华经》……”

“谆哥是嫡子,却不是世子……”

“难道还立长不立幼,立贤不立嫡……”

她的脚步骤然停下。

情况骤然生变,身后的滨菊差点撞到十一娘的身上。

“十一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十一娘额间有细细的汗。

“没事,没事!”十一娘看见滨菊目光里流露着浓浓的担忧,不由笑着安慰她,“我就是有些事想不通……”

“是不是要到林子里转一转?”滨菊笑着接了十一娘的话茬。

平常,十一小姐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到绿筠楼前那片黄杨树林子里转转。转一转后,心情就会好很多。想到今天大太太安了个人到她们屋里,别说是十一小姐了,就是她,也想去转转了……

两个人去了黄杨树林。

皑皑白雪,油绿枝叶,冷凛的空气……清冷的颜色,却让十一娘心中的怨怼渐渐散去。

滨菊看她脸色好了些,笑道:“十一小姐,冬青姐说让我告诉您,我们都会听您吩咐的。”语气里有小心翼翼地试探。

十一娘一怔。

滨菊已道:“小姐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到绿筠楼的时候?”

怎么会不记得。

当时她由冬青扶着,站在屋子中央,对滨菊和小丫鬟秋菊、月香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后来,发现月香走大太太那边走得勤,她给月香下了泻药,利用罗府“病者回避”的规定,把月香送到了外院去静养,换上了吕姨娘推荐的竺香。当然,事情的经过也颇有些周折。比如说,怎样让月香病,又怎样利用人时地利让许妈妈不得不送月香走,还有怎样通过许妈妈的手把竺香要过来,都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但这样的功夫付得很值得,至少,震住了身边的人。让她们从此对十一娘的手段深信不疑。

“冬青姐姐说,她一直记得小姐的话。”滨菊笑道,“这是我们的屋!”

十一娘不由紧紧握住了滨菊的手。

“我也是这样想的。”滨菊笑道,“有小姐,有冬青姐,有秋菊,还有竺香,辛妈妈、唐妈妈,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十一娘的心突然间镇定下来。

是啊,她这三年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身边这些人能在关键的时候站在自己身边吗?

她笑着问滨菊:“有没有官宦人家,把女儿送人做小妾的……嗯,还不是那种破落户,就是为了巴结上司,把女儿送人做小妾的。”

滨菊想了想:“应该没有吧!”语气并不十分确定。

十一娘不由叹一口气。

自己这也是病急乱投药了。

滨菊五岁就进了府,从小在这大院里长大,又怎么会知道有没有官宦之家送女儿去做小妾呢?

她仰起头来。

天空碧蓝如洗,她的目光却只能到达笼罩着罗家后院的这一小块。

长叹了一口气。

目光渐渐变得清明。

******

十一娘和滨菊回到了绿筠楼。

和往常一样,绿筠楼面前冷冷清清,大家都尽量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免得一不小心介入到了别人的生活里。

绿筠楼五间两层,中间的客厅是共用,客厅后面有个楼梯,直通二楼的。十一娘得东边两间。次间前后横着隔开,前面做了冬青、滨菊的住处,中间做了平时宴息处,后面是小丫鬟冬菊、竺香的住处。稍间是自己的卧室,也横着隔开来,前面是书房和绣房,后面是卧室。至于辛妈妈和伍妈妈等粗使婆子,则一起住在绿筠楼后的一个三间厢房里。

她们走进去的时候,辛妈妈和唐妈妈正围着火盆烤火闲聊。

看见十一娘,两人都满脸是笑地站了起来。

辛妈妈更是第一时间塞了一个手炉给她:“一直帮您加炭,热呼着呢!”

十一娘接过手炉笑得眉眼舒展,让辛妈妈也高兴起来。

她朝着东边厢房使了个眼色,这才扬声高笑道:“秋菊,小姐回来了。”

出来的却是冬青:“小姐,您回来了。”说着,转身给十一娘撩了帘子。

十一娘和滨菊鱼贯着走了进去,迎面就撞到了琥珀。

她身材高挑,肌肤白净,长得明眸皓齿,普普通通的一件青蓝色比甲穿在她身上,却掩饰不住明媚的艳光。

琥珀沉稳地蹲下身给十一娘行了福礼:“十一小姐,奴婢是琥珀。”

以前在大太太处也常见。

十一娘笑得亲切,问了她多少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到这里来习惯不习惯。又说了一些“委屈姐姐了”、“以后屋里的事就全靠姐姐帮着张罗”之类的客气话。

琥珀在十一娘说话的时候,一直恭敬地立着。待她问完话,又一一回答。

说自己十五岁,是家中的独女,娘和老子都在农庄上干活。冬青姐姐很漂亮,长得像画里的人,待她如亲生妹子一样,她看着就觉得亲切。又说了些诸如“我是庄子上长大的,不懂规矩,还请冬青姐姐和滨菊姐姐不吝指教”之类的话。

十一娘对她很满意的样子。吩咐滨菊:“你陪着琥珀到处看看,冬青帮我更衣。”

琥珀对十一娘的吩咐表现得很恭顺,并没有去抢着和冬青帮十一娘更衣,而是跟着滨菊给十一娘行了礼,应了一声“是”,目送十一娘和冬青去了稍间的卧房。

十一娘对她这点还是很满意的。

至少,是个聪明人。没有急切到不知进退的地步。

趁着更衣的机会,十一娘低声把大太太让琥珀接管她屋里事务的事告诉了冬青。

冬青对这样的结果早就有心理准备。

她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被大太太配给姚妈妈的侄儿。

“大太太根本没有提。”十一娘摇了摇头,“我这段时间要绣屏风,大太太说让你帮我的忙。我想,至少明年三月以前都不会提这件事。”

她平静的神色有种稳定人心的沉着,让冬青心里安定下来。她望着十一娘的目光有些闪烁:“那,怎么个交法?”

十一娘常绣了佛经让冬青拿到外面去卖,她们手里也有二、三百两银子的积蓄,还有一些吕姨娘偷偷给十一娘的金银首饰。

“留一百两银子,其它的全交出去。”

冬青有些吃惊:“全交出去……”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十一娘示意冬青把用梅花攒心络子系着的玉佩给她戴上,“等会你把钥匙交给琥珀。然后想个什么法子把她给我调开,我有话跟你和滨菊说。”

冬青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我省得。”

第九章 试探

 十一娘换了衣裳出来,大太太那边的珊瑚来了。琥珀正陪着说话。看见十一娘,珊瑚上前行了礼,笑道:“十一小姐,奴婢来求您给个恩典。”

既来求人,都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的,有个四、五分把握才会开口的。

十一娘看她眉目带着笑,所求之事肯定是件很容易的,遂笑道:“珊瑚姐姐有什么事直管说!”

珊瑚就看了琥珀一眼,笑道:“您也知道,琥珀原管着大太太屋里的衣裳首饰,如今拨到您屋里了,她原来的差事就由我接了手。”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赫色,“大太太匣子几件步摇,镶着金丝绒放着,小丫鬟们拿出来看了,不能还原了……想让琥珀过去看看。”

是她自己好奇,拿出来看了不能还原了吧!

十一娘嘴角含笑:“你与琥珀是一个屋的姊妹,与冬青也是相好的,有什么事,只管让她们去帮忙,不用这样客气。”

珊瑚听了面露喜色,高兴地给十一娘行了礼,拉着琥珀出了门。

外面,天清云净,儿臂粗细的黄杨树静静而立。

琥珀不由透一口气。

“这才来了不到一天,就开始长吁短叹起来!”珊瑚见了打趣,“怎么?想回大太太屋里了?”

琥珀笑而不答,只是亲热地挽了珊瑚的手臂:“多谢姐姐及时赶来。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办的?”珊瑚笑道,“你本意不过是找个借口避开,让她们主仆能说几句体己话罢了。就是我不来,你再寻个其他借口也是一样。有什么不好办的?还非巴巴嘱咐我一定这个时候来把你叫出去!这是你的好意,让她们知道了又何妨!”

琥珀轻轻地叹一口气:“我毕竟是中间插进去的。不比冬青姐姐和滨菊姐姐,是在十一小姐病中尽心服侍过的。有些事,还多留些心的好!”

珊瑚不以为然,听了“噗嗤”一笑:“你呀,还真是忠心为主。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就是让得了一时,能让得了一世?妹妹是聪明人。那冬青比十一小姐大六岁,只怕是等不到小姐出嫁的时候了。就算是能等得,姚妈妈吃了暗亏,不找回这场子是不罢休的。如今大太太把你拨到十一小姐屋里,明面上,是你吃了亏,从人人眼红的正屋到了庶小姐的屋里。实际上,这可是大太太对你的恩典。”说着,已语带怅然,“不像我们,以后就这样了。不是赏给大爷、四爷,就是配个小厮。配个小厮还好说,要是赏给了大爷、四爷,奶奶们想着我们原是服侍过大太太的,心里又怎么会没有一点疙瘩。真正等到奶奶当家,我们年纪已逝,早就不知道被爷们丢到哪个角落里了……还是你这样好!只比十一小姐大三岁,以后跟过去了,凭你的相貌、才情,总有几年恩爱的日子。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后辈子也就有了个依靠……”

琥珀没有做声,望着黄杨树的目光却有些呆滞。

“也只有姐姐和我说几句心里话!”她握了珊瑚的手,指尖冰冷如霜,“正如姐姐所说,到时候,只怕我得陪着十一小姐去姑爷家了。虽说这是大太太的一片善心,可你看大姨娘生的三小姐。听说跟过去的四个,一个病死了,一个赏给姑爷牵马的小厮,另两个姑爷喝醉酒送了人……就是十一小姐,只怕也不知道自己要落在哪里,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姐姐,哪条路都不容易走!”

珊瑚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的确,哪条路都不好走!

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无奈,不由搂了琥珀的肩膀安慰她:“好妹妹,大太太在我们这么多人里选中了你,你自是个有福的!”

语气却既苍白,又无力。

******

看着琥珀和珊瑚出了绿筠楼,十一娘招了身边的人说话。

“……既然大太太把她拨到我们屋里了,那就是我们屋里的人了。她初来乍到,不免有些生疏。大家要像亲姊妹似的相待才是。”

冬青、滨菊和秋菊、竺香、辛妈妈、唐妈妈都屈膝行礼恭敬地应“是”。

十一娘就笑着端了茶:“冬青和滨菊留下,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秋菊几个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就指了身边的小杌子:“坐下来说话吧!”

两人知道十一娘不是讲究虚礼的人,让坐下,就是诚心让你坐。不想让你坐着,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冬青和滨菊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了小杌子上。

十一娘沉思半晌,这才低声道:“你们两人是我屋里主心骨,趁着琥珀不在,我有几件差事要你们去办!”说着,又语气一顿,“这几件事,暂时你们两人知道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让她们别告诉其他人!

两人看见十一娘眉宇间露出几分肃然,俱神色一正,异口同声地道:“十一小姐放心。我们不会乱说的。”

十一娘点了点头,又沉思了片刻,这才道:“滨菊,你和五小姐屋里的紫苑关系不错。这几天就多到她屋里走走。看看五小姐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有什么人去她屋里拜访过她?她又到哪家去窜了门?越详细越好!”

滨菊忙点头应“是”。

“你让秋菊帮着打听一下大姨娘和二姨娘当年的事……她是家生子,身边总有人知道这些事。”

既然是让她去吩咐,那就是连秋菊也要瞒着,不让她知道是十一娘要打听两位姨娘的情况。

滨菊立刻应了“是”。

十一娘的目光就落在了冬青的身上:“我准备给琥珀办个接风宴。把许妈妈、吴孝全家的,姚妈妈,还有大太太屋里的丫鬟、绿筠楼的丫鬟和娇园的丫鬟都接过来热闹热闹。这件事,就由你来承办。”

“也请几位妈妈?”冬青愕然,“这几位都是大太太身边得力的,只怕是……”

意思是:只怕她们份量不够,请不动!

“来不来是她们的事,请不请是我们的事。”十一娘对她的迟疑不以为意,“你听我的吩咐去请人就是。”

也是,不请就失了礼数……横竖不会来,走个过场也好。

冬青点了点头。

十一娘又道:“大太太屋里的,我去请;三位妈妈那里,你亲自去请;至于娇园和绿筠楼,送个帖子去就成了!”

还是小姐考虑得周到。派了自己去,就是几位妈妈不来,也不至于太伤了颜面。

冬青应了一声“是”。

“宴请的时间就定在酉正。宴请的地方,就在大家宴请时常用的暖阁。到时候,你多和大太太屋里的几位姊妹说说闲话。问问大太太屋里这段时间都有些什么事。比如说,大老爷和大爷都给大太太送信来。大太太接到大老爷的信是个什么态度,接到大爷送来的信时又是个什么态度……”

听到这里,冬青才恍然大悟。

冬天的日子短,酉正天色已暗,各房的主子也用了晚饭,丫鬟媳妇子不用当差了。把宴请的时候定在这个时间,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就会找借口不来——谁想来,谁不想来,也就一目了然。

再说这请客的人。自己是丫鬟,却被派去请三位得势的妈妈,娇园住着五小姐、绿筠楼住着十小姐和十二小姐,这都是罗府正经的主子,却只是派送个帖子去——小姐根本就没准备请三妈妈和三位小姐。

到时候,天寒地冻的,宴席上又只有她们这群大大小小的丫鬟,几杯酒下肚,大家松弛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只怕都会说出来,何况她再“多和大太太屋里的几位姊妹说说闲话”……

这样的拐弯抹角,不过是为了知道大太太那边有什么异常罢了。

她又想到琥珀的突然到来……看样子,事情只怕不是仅仅拨个人来那么简单了。再想到琥珀的样貌,年纪……

冬青心里就有了几分烦躁。

她向十一娘保证:“奴婢一定把这件事打听清楚。”

听冬青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十一娘知道冬青误会了。

她纵然想打听消息,但更怕打草惊蛇。

“这件事,能行则行,不能行,也不要勉强。”十一娘尽量让神态显得轻松,“让别人知道了,那就不好了。”

冬青这三年在十一娘身边,怎么不知道她处境艰难。

“小姐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十一娘知道冬青一向慎重,又见该做的事都已吩咐下去了,能不能成,就是天意了,紧绷的心也略略放松了些。笑道:“既然明天给琥珀接风,拿十两银子给厨房,让她们帮着置办一桌。”

冬青应了“是”。

滨菊笑道:“小姐糊涂了。冬青姐姐已交了钥匙,难道让她自己贴钱不成。就算冬青姐愿意,囊中羞涩,也拿不出来啊!”

十一娘倒忘了这事,不由呵呵笑起来。

******

晚上,等琥珀回来,十一娘把宴请的事跟她说了:“……也是想借着这机会让你和其他房里的姊妹们正式见个面。”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很快笑着向十一娘道谢,眼底却有无法掩饰的不安。

十一娘看得分明。

眉头就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

*

*

第十章 反应(上)

 第二天,十一娘比平常要略早一点去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正在梳头,知道她来了颇有些意外。

“……一天才能打一根络子。”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没简师傅打得快。”

大太太眼里就有了笑意,道:“既然这样,那以后你也不用来给我晨昏定省了,好好地把那屏风绣好了,就是对我的孝顺。”

十一娘想了想,恭敬地应了“是”。

大太太知道她有事,赏了碗羊奶子,就让她退了下去。

送她出门的是落翘。

她趁机邀请她和连翘。

落翘微怔,笑道:“可不凑巧。连翘姐姐病了,大太太身边只有我带着几个小丫鬟服侍……也不知道得不得闲。”

“只是聚聚,”十一娘笑道,“姐姐的差事要紧。大家一个院里住着,以后也有机会。”

落翘也笑:“哪天得了闲我们再去吵十一小姐也是一样。”

两人正说着话,屋里的大太太问身边的小丫鬟:“十一小姐已经走了吗?”

小丫鬟出去看了看,折回来回话:“没有,正和落翘姐姐说话呢!”

大太太点了点头,落翘就撩帘走了进来。

“和十一娘说什么呢?”大太太状似无意地问道。

落翘心中一紧,笑道:“十一小姐中午在屋里摆酒给琥珀接风,请我和连翘去热闹热闹。”

大太太没再追问,转移了话题:“吴孝全怎么说?”

落翘道:“吴总管说,这段时候朝廷传出皇上年后会再对北疆用兵,金价跌得厉害。您兑换的数目又大,一般的钱庄吃不下,有实力的钱庄见您急等着,价钱上更是不会让。这样一算,差价就在四、五千两之间。实在是不划算。”

大太太皱了皱眉:“你跟他说,四五千就四五千吧。想办法在明年二月中旬以前都给兑换出来。”

落翘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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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回到绿筠楼,让滨菊给娇园、十娘和十一娘下了帖儿。冬青则去了许妈妈的住处。

许妈妈不在,她身边服侍的小丫鬟态度敷衍:“妈妈回来了我会说一声的。”

冬青本只是尽礼数,和小丫鬟寒暄了几句,转身去了吴孝全家。

吴孝全家的正在吃早饭,听说十一小姐屋里的冬青来了,趿了鞋子就迎了上去:“有什么事让小丫鬟来说一声就是。冬青姑娘何必亲自跑一趟!吃了早饭没有?进来添点。”

这样的客气,倒把冬青说得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多谢妈妈。已经吃过早饭了。”然后把来意说了。

吴孝全家的听说她还有事,也不留她,很爽快地应了:“跟十一小姐说一声,到时候一定去!”

冬青满腹狐惑地去了姚妈妈那里。

姚妈妈叉了腰站在西跨院的大门口,怕别人听不见似的高声道:“请我去吃酒啊?你们十一小姐倒有心,只是我哪有那空闲!大太太刚才还差了我派人把后花园的暖亭都打扫出来,再把地火升了,好过年的时候用。”说着,像赶蚊蝇似的挥了挥手,“到时候再说吧!”

冬青来时就有心理准备,知道她对自己肯定没有个好言语,可在一个院里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躲也是躲不过的。她只当不知道她的恶意,赔着笑脸:“到时候我再差了小丫鬟来请妈妈!”

伸手不打笑脸人。

姚妈妈欲言又止。然后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旁边却有人笑道:“以后你们是一家人了,她又是在主子跟前当着差事,你好歹给她几分颜面。等会去吃杯酒就是了!”

冬青身子一僵。

有这样的话说出来,肯定是那姚妈妈说了些什么的。

她又想到前些日子姚妈妈提了八色礼品在村里到处问“夏家什么走”、“她们家那个在罗府当差的闺女配给我侄儿了,我来走走亲家”,以至于她回去,来家里吃妹妹喜酒的那纛三姑六婆、左邻右舍都问她“什么时候出嫁”……

想到这些,冬青气得胸口发痛,转身去了厨房。

管厨房的曹妈妈看见她,面色不虞:“姑娘还是换换菜单子吧?十两银子,买八汤里的那只鸭子绰绰有余,可这入汤的人参、天麻、当归、枸杞……”说着,她眼底闪过不屑,“何况你还点了爆炒河鲜、鸡汤?海蚌、糟银鱼、冬笋玉兰片……姑娘既然给十一小姐当家,也得斟酌斟酌,知道的,说姑娘心大了点,不知道的,还说我们这些人欺负十一小姐不懂厨房的事。”

冬青胀得满脸通红。

上次五小姐请客,也只拿了十两银子,还做了个佛跳墙。她可是照着份子减了量的,怎么到她手里就不够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世态炎凉,瞧着十一小姐没五小姐在大太太面前有体面罢了!

“是我不懂事,还望妈妈不要放在心上。”她强笑着给曹妈妈赔不是,“妈妈看着添减添减吧!”

曹妈妈点点头,转身吩咐厨房的婆子去剁鸭,留下了背影给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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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高一脚低一脚地回了绿筠楼。

被穿林冷风一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

今天是她们请客,还有好多事要做。怎么放着正事不管,和两位妈妈生起闲气来。

说起来,两位妈妈年纪比自己大,进府比自己早,位份比自己高,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本来就应该训导自己……想当初刚进府那会,规矩没学好,打骂是小,不给饭吃不让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怎么跟了十一小姐几年,倒受不住这些了呢!

虽然这么开导自己,冬青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望着冬雪中的粉墙灰瓦发了会呆,这才转身去了今天宴请的地方——绿筠楼前的一个暖阁。

白雪翠绿掩映中,红漆暖阁如一团火似的暖人。

撩开大红罗夹板帘子,热气迎面扑来。

滨菊带着秋菊和竺香刚收拾停当——黑漆坐椅擦得铠亮,小杌子上垫了银红色团花坐垫,茶几摆了茶皿,正中并排两个大方桌,

“冬青姐,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添减的地方?”滨菊笑着迎了上来。

没待冬青回答,秋菊已在一旁笑道:“我看要供几颗凤梨才好。”

滨菊却道:“供凤梨,不如插几枝梅花。”

“可插梅花要开了箱笼拿梅瓶。十一小姐统共三个梅瓶。一个旧窑五彩金泥的,一个汝窑天青釉的,一个官窑甜白瓷的,都是上好的东西。等会人多手杂,要是失了一个,那可就哭也哭不回来了。”秋菊有些不服气地辩道。

滨菊不由叹了口气:“凤梨、香橼都由管院子的妈妈收着,去拿,还要许妈妈的对牌……还不如开箱拿梅瓶。”

一时间,三人语塞。

刚才淡淡的伤悲突然间就化为了一阵波涛,冬青不由搂住了十二岁的秋菊:“要是有哪天,我们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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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的时候,十一娘问冬青请客的情况。

“许妈妈不在家,丫鬟说会转达的。吴妈妈说到时候一定来……”她顿了顿,道,“姚妈妈还说不定,我许了等会派小丫鬟再去请。五小姐正在写字,没见到,紫薇说,要请了五小姐示下才知道能不能来。十小姐那里,也只见到了百枝。百枝也说看情景。十二小姐那里是刘妈妈回的话,说十二小姐睡得早,身边得有个人服侍。她来了,雨桐、雨槐就不能来了,雨桐、雨槐来了,她就不能来了。两相权衡,这样热闹的场面,还是让给少年人。她就不来了。让雨桐、雨槐带着白珠和金珠两个小丫鬟来。”

许妈妈没谋面,姚妈妈、娇园、十娘和十二娘的态度都一如从前。也就是说,只有吴孝全家的,突然变得非常热忱起来。

十一娘微微点头,没有做声。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而站在她身后的琥珀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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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申末,吴孝全家的就来了。还带了两坛金华酒:“……我是闲人,十一小姐看有没有用得着我的。”

听着这就是客气话,十一娘哪真的让她去帮忙。放了打了三分之二的络子起身招待她。

“别,别,别。”吴孝全家的连连摆手,“您给庥哥打吉祥络子,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我有琥珀陪着就行了。您忙您的。我到冬青姑娘那里唱个喏,听她差遣去。”执意要去暖阁。

十一娘也的确惦着这还没有打完的络子,吩咐琥珀陪着吴孝全家的去暖阁。

冬青去厨房里催菜去了,滨菊领着秋菊和竺香在屋里候着客人。

看见吴孝全家的进来了,大家都热情地给她行礼。她回了礼,妙语如珠地和滨菊几人聊起来,逗得几人呵呵地笑。

不一会,雨桐和雨槐领了白珠、金珠来。看见吴孝全家的,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吴孝全家的却神色自若地和几人打招呼。

雨桐几人忙收敛了异色和吴孝全家的行礼。

这时,五娘屋里的紫薇来了。

吴孝全家的主动上前打招呼。

紫薇满脸惊愕,半晌才回过神来和吴孝全家的行礼。

“妈妈也在这里,真是没有想到……”她喃喃地吐出两句,又惊觉自己失言,忙笑着补救,“我道妈妈是个忙人,却比我来得早。”

吴孝全家的不动声色,笑得一团和气:“我是闲人一个,不像你们,都有差事,丢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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